玫瑰村四号何医师夫妇,都是德国留学生,二次大战胜利后,夫妇双双从德国回到上海,就买下了玫瑰村四号一幢房子,楼下做诊所,楼上做住家,另外雇了一个包车夫两个娘姨。 后来解放了,私人诊所併到联合诊所去,何医师夫妇的收入大大打了折扣,为着节约开支,包车夫是早就回掉了,两个娘姨也想只留一个,无奈两个娘姨此时都已五十好几,只怕一个人做不动这里的家务事。于是,医生太太开始托人物色一个年轻点的娘姨。因为是医生,爱乾净爱到洁癖的地步,所以,在年轻之外,又加上了「要讲卫生」、「爱乾净」的要求。 三十多年前的保姆,哪能与今日的时髦小保姆相比?多是些斗大字不识一个的乡下妇人,要找一个「爱乾净」的,一时也不容易。好不容易,老娘姨刘妈,带来一个三十里外、乾乾净净的年轻女人。 『她叫映荷,人是一等一的聪明。写字上帐,样样都行。她还会讲洋文呢,从前在外国人家里做过娘姨,烧罗宋汤烤猪腿都会。何医生,你们笃定把一家家务活交给她好了。』 刘妈得意地看着东家太太,一副打包票的模样,又悄悄加了一句:『她是当年我们乡下的春晖中学毕业的。』 医生太太也是读书人出身,自然知道这所丰子恺、李叔同任过教的大名鼎鼎的学校。只是,她这里是找保姆,那阵叫娘姨,不是在招聘看护小姐呀! 她为难地『啧』一声,偷偷打量一下这个映荷。 这个映荷,黑黝黝的皮肤,却甚是光洁细腻,漆黑的眉毛下一对同样乌黑的眼睛,四周滚着一圈浓浓密密的睫毛,粗粗一看,倒有点像印度、巴基斯坦一带的女人。正应着「黑里俏」这句话。只见她上身穿一件泡泡纱的碎花小翻领衬衫,下面一条蟹青东方呢长裤,文文气气的,像煞个知识分子呢。三十年前,上海保姆都是一件竹布大襟宽身衫,黑大脚中式裤子,不像现在八十年代的小保姆,牛仔裤高跟鞋的。难怪医生太太看着这个新保姆映荷,有点吃不準了,遂把刘妈拉在一边,悄声说: 『这个映荷要是从前在我们诊所里,相帮收拾收拾招呼招呼倒蛮合适的,但现在不行呀,看这个映荷桂花小姐般一个,只怕我们屋里的活吃不消呢。』 刘妈长长地叹了口气:『太太,这个映荷,倒不像我们,生来就不是做娘姨的命。原先也是好端端的人家的宝贝女儿,也读过几年书的。』说着,把嘴凑向医生太太的耳朵:『她娘家婆家,都是我们乡下出名的大户人家,田该有一大片呢‧‧‧』 医生太太一惊:『是地主呀!只怕惹事呢。』 刘妈呃一声,『她公婆已给吃枪弹了,债已还脱了,终不成还要她接着赎,如是世世代代,要赎到哪一代?太太你就权当做桩好事了。再讲上海做娘姨的,谁来管她的根底?』 医生太太再瞟一眼坐在灶间里的映荷,只觉得这个保姆清清爽爽,看着倒真舒服。医生人家嘛,清爽是第一要紧的。『也好,先试做三个月,做得惯,就做下去,做不惯,就算了。』医生太太这么一说,刘妈当即巴掌一拍,急急地就去报临时户口去了。 映荷当真能干,菜也烧得可口,且会为东家精打细算。五九年六○年开始,大家油水都不大有了,粮食也紧张了。映荷就给医生一家烧蚕豆饭。剥了豆衣的蚕豆掺在米饭里,绿得可爱,还带着一股清香。她还会买来几毛钱一斤的小螃蟹,然后用缝衣针,从小得可怜的瘪塌塌的蟹肚里,细细地将蟹肉剔出来,然后将肥肉熬成油,拌上蟹肉,再撒在菜饭里,即使没有下饭菜,也让医生合家吃得喷香喷香。难得医生家有啥家宴,映荷也很拿得出几道看家菜,火夹鸡、田螺塞肉、葡烙排骨、白蛤奶汤‧‧‧决不是一般市面上人家的粗小菜,都是上轴头的佳肴呢。连医生太太也暗自讚赏:『不愧为名门闺秀,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开过眼界的。』 奇怪的是,她自己却一点不沾荤腥,连炒菜的锅子,也是另外的。 『赎罪呀,』她私下跟医生太太说:『听讲我一养出世,我娘给我去排了八字,算命先生就叫我娘不用把我养大了,让我做尼姑去。因为我命太凶了,否则,我越大越苦恼。我爹娘结婚四十几年,才得我一个女儿,他们怎捨得送我去做尼姑?当下另外买了个丫头顶我的命去做了尼姑,可不就是作下孽了?这笔债还到现在还未还清呢‧‧‧』说着,不禁一片眼泪汪汪。 除了吃素外,她还好买锡箔长锭这种物事。那阵,这种迷信物事在市面上已买不到,唯有乡下人暗暗做了,暗暗拿出来卖,映荷总也有法子能觅到,价钱自然是很贵的。后来连乡下人那里都买不到长锭锡箔了,只有那种黄草纸上盖只红戳子的黄票子,她照样用人民币调来几张每年年夜里,还有鬼节或什么莫名其妙的日子,都要烧上好几次纸,烧得烟气呛人。 医生家是最忌讲迷信的,在他家里烧纸,自然吃不消,医生太太婉转地劝她: 『映荷,你挣这几个铜钿不容易呀,自己吃点穿点吧,何苦统统换了黄票子烧掉?』 可不,她那件泡泡纱,已洗得发白、软塌塌地都变成了瘪瘪纱,那条东方呢西装裤,也洗得没有筋骨了,但她也捨不得去添几件新衣,依旧把钞票换成黄票子。 『你没劳保也没小辈,手头捏紧点,积点铜钿防防老呀!』东家太太把话说得重一点。 她则微微一笑,眼角却分明湿漉漉的:『我也过一天算一天,活得到活不到老,也不知呢。』才告三十的人讲出这样寒心的话,医生太太只觉得冷气串心。 恁是这样一个春晖中学毕业生,却这般迷信宿命。 那年春节,医生家有一老同学自远方来, 映荷準备一桌简便的家宴。言谈之中,医生笑着说:『这位老同学讲起来,还算你春晖中学的老校友呢。他春晖毕业后考上同德医学院的,当然要比你高好几个班次。』 不料映荷听得客人中有一位是自己校友,高低不肯从灶间往客厅送菜,医生太太体谅她的处境,也就不勉强她,少不得自己辛苦点,来来回回窜行于灶间与客厅之间。 不料那位校友倒还记得这个低年级校友。那阵他已在同德医学院就读了,一次放假回去参加春晖的校庆日,适逢映荷那个年级在演英文剧「威尼斯商人」。他听见春晖的学生们在议论映荷,称她为黑观音。 黑观音出身大地主,又许给另一家大地主的独生子,岂料新郎官有痨病,新娘子过门半年新郎官就去世了。婆家是十分开明的一对公婆,非但不责怪黑观音剋夫之过,还劝她节哀保重,告诉她当她女儿般生养着。看她年轻,便送她去春晖学校读书,教她有看得中的人,儘管再嫁。然而背着个「小寡妇」的名份,黑观音再漂亮,也无人敢问津。后来土改了,时过境迁,也不知黑观音如何会沦落成娘姨的,凭她的文化程度,她满可以去做比娘姨更适合她的职业。唉,人生一世,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医生夫妇,也原谅了她种种不可理解的迷信之举。 然而,她却是越发迷信得鬼里鬼气了。那天,医生的大儿子亲眼看见,她躲在自家房里,点着香,用着一只什么家什,不知窸窸窣窣地在做什么,看得小家伙头皮发麻。医生夫妇吓得脸如土色,当下声色俱厉地警告她:『不准再搞迷信,传到里弄干部那里不得了呀!』她当下噢噢应着,也不知真的改了没有。 困难时期,总有不少灾区难民流落到上海街道,弄堂里常常有叫化子讨饭讨到后门口,映荷总是十分厚待他们,送钱送粮票的。同弄堂做保姆的小姊妹劝她:『你一人能有几钿?你又帮得了他们啥忙?一角二角只解决他们这一顿,还有下一顿呢?』 『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她说。 映荷记起,从前乡下,有个叫化子,讨饭讨到她家,婆母总是让他吃得饱饱的,不时还救济他一点旧衣服‧‧‧后来,土改时,这个乞丐回来了,当上了农会主席。那天,要不是他使人悄悄去学校通知她快快逃离当地,那一切就更难说了。 渐渐地,常常有同弄堂的保姆,偷偷地去四号后门口找映荷,鬼鬼崇崇地不知在做啥。不过保姆间串在一起说东家,道西家的,也是常有的事。 人说天有不测之风云,那年何医生下农村搞四清,天冷地冻的,去井台拎水时,一跤滑在井台上,后脑勺磕在井沿上,就一直没醒来过。 医生太太受了这突然一击,日见削瘦下去,眼圈上印着两个黑圈圈。 那晚,医生太太又是勉强扒了几口饭,就欲离开餐桌。这时,映荷端上一碗热腾腾的皮蛋粥,劝说着医生太太:『世事向来多变幻,因此身体好是第一要紧。身体好了,任凭变来变去能顶住,也经受得起。凡事想开点,比如与我比。原先我也以为活不下去了。看现在不也一天天活下来了?师母你还有三个孩子,你现在是这一家的顶天樑,不能倒呀!』 短短一番话,竟让何太太端起了饭碗。 从此,何太太总算天天晚上一平碗饭,虽则依旧瘦削,但能进食,总归让人放心了。 然而丧夫的悲情,终日缠在何太太心头,苦恼起来,也只有与映荷诉说。 『我昨日又梦见何医生了。』何太太那日又眼泪汪汪地对映荷说:『一副悲悲凄凄的样子,问他啥都不开口呀。 映荷听了半天不吭声,然后,附着何太太耳际轻声说:『要不,我帮你召一下何医生回来,问问他到底还有啥未了之情?』 何太太也是德国留学的医生,如何会相信这一套?然而人到悲痛之极时,有时会反而相信一些不近常理之事,相信与亡魂的沟通,相信灵魂不朽之说。于是一天午夜时分,医生太太与映荷洗净了手,点上香,映荷从她的小提箱里取出了家什,医生太太记得,巴金的《家》《春》《秋》里,也提到这种家什,据说,这是从日本流传来的。 房间里一片寂然,只有映荷手下那个「物事」在轧轧响着,这神秘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十分沉重,犹如沉闷的脚步声。 「物事」的铅笔下,歪歪扭扭地出来几个字:「人世知音能有几?碎琴都为子期亡‧‧‧」 「物事」急遽地书写着,医生太太哽咽地无声地阅读着写出来的每一个字,泪如泉涌。 「‧‧坟前洒尽千行泪,隔别阴阳各一方‧‧」 月光掠过没有拉严的窗帘隙缝投射进来,在黑幢幢的房间里,洒入一注清辉。 何太太觉得压在心里的沉铅在慢慢熔化。她含泪宁静地默诵着,细细体会着逝去的丈夫的那一片爱的私语。 她是医生,早在医学院上解剖课时,不知对多少尸体剖腔开膛,却从未找到过「灵魂」这样东西,更不相信作为蛋白质体的人体在死亡后,「灵魄」还能独立存在于这片宇宙之中。但此刻,她再也不想得那么多,只是一片坦诚地望着白纸上流出的字体,期待着、凝视着‧‧‧ 医生太太居然恳求映荷,设法弄点黄票子来烧烧,她明知道无知得可笑,但她宁可这样觉得心里好受点,这有点像丈夫不过是出远门,她得不时给他汇点款去,寄只包裹去,间或与他通个长途电话,以示他并不是消失得无影无蹤,他还存在于她的生活里,她得不时关照他。后来何太太也知道,不少丧夫的同弄堂保姆,都央过映荷。 于是,她有时会恳求着映荷:『映荷,再去请何医生来一次吧。』然而映荷却不肯。 她说:『何必常常去打搅何医生呢?有些时候,人还是难得糊涂点好,要忘掉一些事,否则,太累人了。』 终于,何太太从丧夫的悲痛中摆脱出来。倒不是完全因为映荷的那番劝慰话,而是因为,文化革命开始了,有许多严峻的现实需她面对。这其中,映荷的存在,也是一个问题。那阵,对各人的成份甄别,就像过筛子,由疏到密,一道一道要筛上好几遍。映荷在玫瑰村这么多年数,她的成份出身,难保不会无人知晓,再让她呆下去,要弄成个「窝藏」的罪名,可担当不起。可映荷这几年在何家,就像自家人一样,怎拉得下脸让她走,这一走,又叫她走到哪里? 不料,映荷自己提出要走了。 『你找到了住的地方吗?』医生太太不放心地问。 『火车站、医院的候诊室,总能过夜的。』她静静地一笑,说:「反正,我的日子也是有限的了。』 『不,你可不能说这句话,』医生太太惶惶不安地说:『要么,你先去找下个落脚之处,找到后再搬走‧‧‧』她不大坚决地挽留着映荷。『我已经问过我那死去的妈了,她叫我回家。杜鹃啼血泪悲声,声怨霜寒梦乍惊,惊动异乡为异客,客心更触故园情‧‧‧真的,我快回家了,快了。』映荷很动情地说,两颊升上两朵红晕。 『你别瞎想,映荷。』医生太太害怕了。 『我也想回家了,我觉得很累。』映荷喃喃地说。 『别‧‧‧再讲吧,再讲吧!』医生太太劝着她。 这时,大门擂得震天响,红卫兵来抄家了。 何太太与三个孩子,分别给关在卫生间和灶间,而映荷,不知就里的红卫兵认为保姆,就是阶级姐妹,没怎么为难她。 乒乒乓乓地,也不知抄了有多久,只见窗外天色暗了又亮了,猛地,房里响起啪啪的耳光声。 『你这个异己分子,帮抄家对象藏匿财物,走,到居委会去!』 何太太暗自道了声苦。映荷这一去,凶多吉少,顿时脸色发白。 待红卫兵撤走后,整幢房子一片狼藉,在收拾翻得乱糟糟的床铺时,从一床被子夹层里,摸出一张存单。那一定是映荷趁红卫兵不注意时塞进去的,或许她在动手再塞第二张时被发现了。其实,这种定期存单,户名早被银行得知冻结了,她煞费苦心冒险偷出来的那张存单,不过是一张废纸。 一週后,听说映荷因为是逃亡地主,再加上搞迷信,常与人占卜算命,给文攻武卫关进去了。从此,再没映荷的消息。 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 现今,何太太已做祖母和外婆了。还住在玫瑰村四号独幢房子里,因为这是私房,文革结束后还给她了。何太太虽早已退休了,但家里三个外孙一个孙女,总也忙不过来。几次想找个保姆,然而现今保姆的行情与三十年前不能相比,要想雇一个全日保姆,不出到一百五十元,想都不要想。而且那些小保姆,请进一个好比请进一尊观音娘娘,弄不好还要呕气。这时,何太太总会想起映荷的种种好处,这二十年中,映荷就像溶化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蹤。算算年龄,映荷不过只六十里外,现今六十岁的人,还健朗着呢,要找得到映荷,做个伴搭个帮手,可要好多了。 那日,里弄干部陪着位台湾先生,来到四号何太太家,说要听听映荷在何家帮佣的那几年的情况。 这位台湾先生,戴着一副电视剧「末代皇帝」里的九八一式眼镜,白皙斯文,看来也是个吃墨水饭的。 台湾先生自称,他与映荷是春晖中学的同班同学,那年与她一起同台合演英语剧「威尼斯商人」。 『那阵的黑观音,又聪明又漂亮,抱负也大,準备毕业了去投考金陵女大教育系,再回到家乡做教师‧‧‧罢了罢了,一切都为昔日黄花了。』台湾先生摇头唏嘘着。 这时,何太太才得知,映荷在被文攻武卫抓去后没几天,因着一些人对她拉拉扯扯,连打带辱的,趁他们一个疏忽,她一头撞在墙角上撞死了。那阵,她不过才四十罢了! 台湾先生问何太太,映荷有无照片什么留下,自然是不会有的。又问有无衣物之类留下?映荷就那么一小包衣服,她给关进去后,何太太就交给里弄里托她们转给映荷,谁知那阵,映荷已不在人世了。 最后,那台湾先生向何太太要走了那只小小的、给炉火熏得发黑的炒菜锅,那原是映荷妙自己的素菜专用的。但后来,她走了,何家也把它搞混了,也用来炖肉什么的。台湾先生说无碍,就这么油腻腻地把它拎走了。 他们走后,何太太有好一阵无法平静。她很后悔当初把映荷留下的那个占卜的「物事」烧掉了,否则,或许也能与映荷「通通电话」?好在,现今锡箔长锭,只要出铜钿,总归买得到。何太太记得映荷是喜欢这样东西的。就此记住,每年年夜前,总要给映荷烧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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