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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问我，你眼里的强者是谁？我一定回答：泰戈尔。因为他任何时候都在呼唤生命的欢乐。 10 多年前，我在江西农村插队，日子过得很艰难，“接受再教育”的激情时常抵不住清水盐汤的酸楚。尤其是每当夜晚来临，三四个人围着一盏油灯，坐在散发霉味的小屋里，野外传采一声声村妇凄凉的叫魂声，使人简直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位下放干部的包里发现了几本泰戈尔诗集，只读了几行，我的心就为之颤栗。 天空的蔚蓝， 思慕大地的苍翠， 风在天地之间长吁短叹。 世界用图画同我说话， 我的灵魂答之以音乐。 我仿佛第一次注视着周围的世界，所有那些平凡的、简单的甚至忧伤的事物，在我眼里都发出了生命的光泽。那潮湿的泥地，使我想起被墙围住的大地如何渴望阳光，汗水淋淋地呼吸着；那如豆的油灯，使我看到一个不甘熄灭的微弱生命如何在黑暗中挣扎。而最使我惊异的是，我从来没听清过的叫魂声现在听清了。村妇们不论风里雨里都大声喊着：“归来啊，我的小宝贝，小板凳已放在火炉边……归来啊，我的好伢仔，让妈妈替你去！”我觉得我听到了母爱最为深沉的呼唤。 泰戈尔使我透过生活的层层面纱，对艰难的日子有了新的体验，“看到了那楚楚动人的脸”。 光阴荏苒。我从偏僻的乡村回到了喧嚣的都市，从校园走向了纷纷攘攘的社会。日子过得匆忙起来，整天像一头被鞭子赶着的马。然而，赶什么？走向哪里？总有点迷惘。许多昨天神圣的东西今天变得无足轻重了；当你刚刚与父辈们争论不休时，忽然发现自己与下一代也有了距离；世界已不是那么单纯，历史的灾难有时则容易使人产生“宿命”思想，尤其是过了而立之年，内心的追求催人重新踏上起跑线，而生活却处处充满烦恼和困惑，你会觉得人是多么难以求得心灵的宁静啊。 就在这“翻来复去，考虑又考虑”的日子里，有一天我在案头发现了一本《泰戈尔评传》，送书人已走。扉页上写着我的同学，也就是此书译者董红钧的签名。我急切地打开书，脑子里竟蹦出一句泰戈尔式的话：“当你还在不知选什么种子的时候，别人已把果实送给了你。” 我被《评传》作者、印度皇家协会会长圣·笈多先生的精辟见解深深吸引了： “珍惜生命中一切珍贵的东西，因为它是人格的表现，而人格则是人的性格中不贪图财富和虚荣的那一方面。” “只要给人的精神以战胜毁灭力量之希望的自然那生气蓬勃的美还存在着，那么人类的希望是不会熄灭的。” “诗人（指泰戈尔）所希冀的正是将自己融入这个大自然的更大的净化了的生命之中。” 我的心又一次颤栗了。圣·笈多先生不仅唤起了我对泰戈尔的美好回忆，而且帮助我对照泰戈尔来审视人生。我甚至舍不得把书一下读完，每天读一点，就象一个酒徒获得了一瓶上等的好酒，细细品味它的清香与醇厚。 如果说，10 多年前，泰戈尔的诗使我在平凡、简单的事物中体会了生活的美，那么眼前这本《泰戈尔评传》则使我进一步理解了这种美对人生的意义。 罗宾德罗那特·泰戈尔曾亲眼目睹人类的战争和灾难，但是由于他对人类和自然极其富有感情，所以总是以孩子般的纯朴热爱着大地上的万物，甚至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被他赋予了新的意义。“在时光的流逝中，数不尽的年代都失掉了它一切的负载，世界的征服者们也消失成一个名字的影子，每天，在夜的黑暗中，当进入梦乡以后（那极象死亡），每人都会有一段空虚的经历。因此，当人们每天从夜的沉睡中醒来领受着晨光的奉献，看到世界向他展开所有那充满不断更新的美的魅力的花瓣，这难道不是一种无穷的惊异吗？”圣·笈多认为，这种在周而复始的日常生活中对永恒和无限的发现，正是泰戈尔大部分诗歌的基调。 人在浩瀚的宇宙中是那么渺小，生命在人类长河中也只是一瞬间，这本身是一个令人失望的现实。可泰戈尔把自己的生命融汇于伟大的自然中，使自己的人生观得到无限的扩大；又从自然得到启示，坚信人类的真善美不可消失，从而找到了生命永恒的意义。在著名诗篇《爱者之贻》中，泰戈尔通过描绘春天的壮丽表达了自己对这种意义的认识。圣·笈多在《评传》中这样归纳：“年复一年，春天都按时到来，并以它唤起的人类感情的财富来充实自己。人固有一死，当着一代人消亡以后，就让位于下一代人。但是每一代死去的人都留下了他们热爱春天的印记。春天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增长着它的力量。”由于对这种永恒意义的认识，泰戈尔对人类和人生始终抱着乐观的态度，即使面对不幸和失落，他也从未丧失过信念。“这种信念是由于看到鲜花在黎明时凋谢，小溪在沙漠中流失而产生的。因为它们只是表面上的丧失，实际上却潜藏着，以便到更完全的存在中去寻求它们的实现。”每当读到这些地方，我的精神总是为之振奋。那些历史的因袭负担，那些日常生活中的纠葛，那种汲汲于功名的杂念，顿时显得何等渺小、浅薄。人类为生存而创造，为创造而生存，这是万物更新，永不衰竭的大自然对人生最重要的启示，除此之外，一切都不足为训。 泰戈尔无疑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哲人之一，然而，他那种在平常事物中对生命永恒意义的探索，对真善美的发现，并不是伟人的特权，而是属于我们每个普通人的。这就是为什么数以万计的窗台上总有盛开的花朵，喧哗的市井内总能听见音乐，战争与灾难永远不能扼杀诗歌的原因。圣·笈多说得好：“无数的帝国都化成了灰烬，但是超人那存在于生命普通事物中的内在性却永远在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纯朴心灵中被感受到。” 写到这里，我想再提一提开头的话题：在我们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是强者？那些企图征服世界的人没有一个不是穷途末路；一生塑造强者形象的海明威，曾竭力宣扬“重压下的优雅风度”，可他最终倒在了自己的双筒猎枪下，倒是泰戈尔“在自己漫长而富有成果的为人类服务里”（爱因斯坦语），唤起了人们热爱生活、追求理想的勇气。世界不是“斗牛士”式的强者所能征服的，它只能依赖于人类对真善美的追求和创造；人的强悍也不仅表现为与 “鲨鱼”的搏斗，还在于内心的充实、博大，精神上无所畏惧。当泰戈尔那宁静、惊喜的目光充满欢乐地注视着世界时，我们不同时也看到了东方文明中强有力的内蕴吗？这大概就是今天不少西方人，正急切地踏上到东方寻找文明的征途的原因吧。我们不妨再听一听圣·笈多先生对泰戈尔的最后结论吧： “在西方，他看到一种为征服自然，消灭贫困、疾病和不卫生而进行的英勇的冒险。但他又看到这种文明是建立在根据数量来衡量现实，并将它分割成越来越小的碎片的那种科学基础上的。在这样的文明中，很少有人格（它是自身中的统一感，又在与别人的关系中寻求其真正的真理）的发展余地。罗宾德罗那特预言这种将贪欲置于和平之上，将积聚财富置于谋求幸福之上的文明是注定要灭亡的。当科学正在进行着原子分裂时，他却提出了整体和完整的理想，并宣传完整的人格，……他对于所有的人，不论老幼，也不论来自什么国度，都歌唱生命的欢乐，世界的奇异和优美，都歌唱神的人性和人的神性。在当今这个神经错乱、思想混沌的世界上，他通过他的想象之无穷的创造力，传播着一种又深刻又单纯的思想： ‘我的存在是一种生命之永恒的惊奇’。” 这未必是真理，但充满了真理的声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