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藏书是一乐儿。乐儿在何处?“得失寸心知”。有人说藏书是一累。累在何处?有时书累人,而更多的是人累书,“别有—番滋味在心头”。 书之与文人,有如宝刀、名剑之与武土,得之乐陶陶,失之惜惶惶。林冲于汴梁街头得宝刀,爱不释手,为与高太尉比刀,“误入白虎堂”,只落得发配充军去沧州。杨志落魄,于汴梁桥头卖祖传宝刀,觉得有愧先人,偏偏又遇上泼皮牛二,无奈杀人,发配大名府,落草梁山泊。文人藏书,大体亦如此。有藏书名传千古者。如秦朝禁书时,孔子的后代藏书于夹皮墙,保存了古代图籍。又如明、清时期,江、浙及山东的几大藏书楼,至今仍被学人当作美谈。也有藏书家破人亡者。且不说秦时的焚书坑儒,清时的诸多“文字狱”,也往往与藏书有关,连已死的人还要剖棺戮骨,更何论活着的。所以藏书有乐也有累,应该两点论,不能只说一点不及其余。“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加玉”,骗骗蒙童还可以,人一到中年甚至老年,已读过不少的人生之书,相信这话的大概无几了。 藏书的不一定爱读书。如旧时的大军阀、富家翁,藏书为了装门面、摆阔气;如今之时髦人,于豪华家具里放上几套精装本当摆设。但读书人大都爱藏书,“知识分子书多”,此之谓也。然而知识分子藏书需要两个基本条件,而且缺一不可,一是要有钱,二是要有房。钱有几个?房有几间?这话便难说,说了会犯忌,属于发牢骚,如“上纲上线”,就是“对现状不满”,那还了得!弄不好,还得把省吃俭用辛辛苦苦积累的几本书当废品卖掉,并非时时都是“知识的阶梯”,而是累赘。 山东济南刚解放不久,我就进了干部学校学习社会科学,住在原齐鲁大学里。离学校不远有个劝业商场,晚饭后或节假日常去逛逛,是名副其实的逛逛,因为是供给制待遇,口袋里没钱。那里有不少旧书摊,有的摆在板架上,有的就地撂,任你翻捡,买不买都没关系。记得有一部精装的《比较文学史》译本,标价相当于几个烧饼钱,真够便宜的,但是没钱买,翻了又翻,还是舍不得地放下了。干部学校的学员随时准备着服从组织分配,“打起背包就出发”,书怎么办?稍后,即转入文学系,有了专业,更感到书的重要。去过几位老师家,却不是有多少藏书。这也难怪。有的老师抗战时期流浪在 “大后方”,衣食难继,又怎顾上藏韦。高兰师在其朗诵诗名篇《哭亡女苏菲》中,就痛述了全家食白薯的艰窘状,听了令人酸鼻。学生穷,教授亦穷,想以藏书称富者当“难于上青天”! 我第一次看到私人藏书之多的是在青岛山东大学读书时。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了陆侃如、冯沅君老师家。那是一座小“洋楼”,也可称为藏书楼,仅看到的有限地方,无处不放着书,真是如登书山、如临书海。而平时看到冯先生下课回去,总是顺路捎带点青菜或米面,可见那些书也积之非易。作为学生,也只有望“山”仰止,望“海”兴叹而已,但也萌生了幻想,要作学者,非得藏书不可,两手攥空拳不行。 毕业了,分配到首都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工农速成中学当教师,住在鼓楼东宝钞胡同,一人一间房,别看小,连分到北京大学的同学都颇羡慕。有了房子和书架,便开始买书。我买书有一条极简单的标准,一般供阅读的书不买,学校图书馆会及时购进,教师借阅不受限制;较贵重的线装书不买,买不起,到北京图书馆办个借书证很容易,抽空跑去借着看;只买新出版的中国古典文学名著,以便随时查阅。将近一年,书还没买多少,就发生了批判《红楼梦研究》的事件,一阵龙卷风把我卷进了王府井《人民日报》社,被人讥讽为“一步登天”。我没有看到天在哪里,却一脚踏进了本司胡同的集体宿舍。这里的一切都是按级别办事的,不管报刊上怎么乱嚷嚷,九人一间房,一床挨一床,袜子毛巾洗脸盆,衣服书籍破纸箱,统统塞到床板下,这倒使我怀念宝钞胡同那间红门绿窗洒满阳光的小房子。幸好,新居的后院住着著名诗人也是我的领导袁水拍,他看了看住处,很表关怀,便同行政部门交涉,破例将顶头的放杂物的小耳房腾出来,让我搬进去。后来又搬进了当时的合作者,两床一桌一书架,留个出进的路,正好摆满。以后我把当时的一则札记改成杂文发表,题为《半间房随笔》,被批判为“对住房不满”。这本来是事实嘛。如果我写成“一间房”,岂不是霸占了别人的住房权?半间房也好,总算有一个书架合用,于是又开始买书。 不久,我的确有了一间房,地处西郊荒僻的北蜂窝,一个一个灰砖瓦的平房杂院,白天很热闹,晚上倒安静,绝无车马喧,正是读书的好地方。当时听说邻院还有一位埋头创作的青年待时而飞,两年后就真的飞起来了,成为闻名的小说家浩然。我也处在“顺风期”,被夸奖话吹得非非然、飞飞然,似乎不知道自己算老几,几斤几两,又有了不多的稿费收入,买起书来手头便攥不紧,对旧版的和新印的线装书有了兴趣。什么毛宗岗批本的《三国演义》、金圣叹批本的《西厢记》、贯华堂《水浒》、影印庚辰本《石头记》、《水浒志传评林》、《聊斋志异》稿本等等、等等,都是这时买的。有机会就逛东安市场、隆福寺、琉璃厂、西单商场以及宣武门里和西四北的几家旧书铺。有些听了令人吓一跳的书我也见过,一部崇祯本《金瓶梅》才标价 80 元,但我都不买。这种书到了郑振铎、阿英等老前辈的书房里是珍藏,而青年团员要是买了,便会惹是非。然而,对于经典著作,我却最不怕花钱。《毛泽东选集》要最好的精装本;《马克思恩格斯选集》要莫斯科版的精装本;《列宁选集》、《斯大林全集》要精装本,还自以为是马列主义者的后备军;中外古典文学名著要精装本;《鲁迅全集》,预订最好的精装本,简直成了精装迷。小书架换了大书架,又买了新书柜,决心先把藏书“富起来”。谁料一部《鲁迅全集》还未等“全”(直到今天仍是 8 本,缺最后两卷,留个殁缺的纪念吧),便 180 度大转弯,由买书变成了卖书,连带书柜一起卖。 1958 年,我是本单位最后被“扩大化”进去的一个,不是头名“状元”,而是坐“红椅子”的老末,只要少“扩大”一点,就会“名落孙山外”。“撤销公职,留用审查。每月发生活费 50 元”;爱人受牵连,降两级,工资同我拉平。一家老小,有吃奶的,有上学的,只能顾吃,穿居其次,买书梦彻底破灭。夫妻分别下放,老小留住单位,真是一个钱掰成几瓣死,但还没想到卖书,却幻想着熬—熬也许能过去。谁知“屋漏又遭连阴雨,破船偏逢顶头风”,一纸调令下,限期离开北京,到河南改行干商业。“盼来盼去盼了一个透心凉”!全家行李很少,家具大部分是公家的,唯独书是累赘。正值“三年困难时期”,买个网兜提就烂,买根绳子捆就断,狠狠心,挑出几部难割舍的,其余的统统卖掉,书柜无用了,也卖。那时旧书店还规矩,不象后来的当废品收,而是以质论价,签名盖章的经典著作按原价收,《译文》杂志按半价收,算来算去几百块,不是小数目。可是一到河南钱又不顶花了。养儿又添女,光吃高粱面红窝窝头不行,偷偷买私人的鸡蛋,两元钱 5 个。老天有眼,按着我手中的钱影响市场,大人的精神食粮变成了孩子的物质食粮,卖书的钱花完了,经济形势也好转了,孩子们又吃上白馒头,幸运地度过了荒年。如果没有那些书可变卖,这日子就不知道怎么过了。事后一想,书能变鸡蛋,也是一乐儿。 日子稍有好转,也不敢好了疮疤忘了痛,一家老小的吃穿要紧,非不得已,绝不抠钱买书。承蒙几家图书馆热情关照,什么书都可一摞一摞往外借,照样读得津津有味。“文革”降临,我没有多少书可损失,把与“修正主义” 有关的当废品处理掉,落得个安然。但当看到平时多有来往的一位诗人、教授被打成“牛鬼蛇神”,几十年积累的好书胡乱塞进麻袋,8 分钱 1 斤,让废品站的卡车拉走,心中也有些凄然,难以忘情,而看到处理家具的,却淡然置之。书好象知识分子的“通灵宝玉”,一旦失之,便神不守舍,本性痴迷。若再得之,则魂魄归窍,欢如雀跃。那位教授一“解放”,便刻藏书印一枚,曰“1970 年后所购书”,慨然供我借阅,共尝其乐儿。真是书与文人,天赐良缘,比夫妻缘还要早,且一番和顺,从不吵架闹别扭,用斩天剑也斩不断。当问老天:这真情何来?一贯“冒傻气”? 天转地也转,悠悠 20 年,我又转回北京,还带回那几部带去的旧书。房子有了,书也逐渐多了,有买的,也有发的,有惠赠的,不知不觉装了若干柜。不过真正用到时候并不多,常翻的多是字典、词典、地图、年表之类工具书,其它都整整齐齐、崭新崭新地摆在书柜里,站在前面瞅瞅,欣欣然不知所以,不顺心的事也暂且忘怀了。地方有限,书柜不能多添,于是将可有可无的、虚而不实的、假而欠诚的淘汰出去,毫不可惜。去年离休,七挪八挤,居然腾出了一小间书房,知足了,守着安度晚年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