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夏我从欧洲归国,去天津南开大学任教。下一年秋季开学不到一个月,某天早晨,我正在家中读书,预备功课,门房通知有客来访,竟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朱湘。他似乎行装与衣衫同样的不整齐。他的灰白色的脸显得苍老。原来,为某种缘故,他早已辞去安大教职,去北平住一个时期,访友,谋事,没有结果,现在要去上海。我留他在家中,在谈话中他露出对于南开的希望。当时我已新任英文系主任,但对学校的人事情况并不熟悉,尤其是学校已上课,教员都到齐,实在无能为朋友帮忙。我送他一点路费。下午他就离去,自天津首途南下。两三月后,我接到了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说在从上海到南京的长江轮船上,诗人朱湘投河自尽! 我大概是他的朋友中最后见到他一面的。在这个崇拜物质的世界,他怀才不遇,孤高不群,从穷途而最后走入绝境。他那时的情绪、那心地、那谈吐、那脸色,历历入目地在我的记忆中永远不忘。我不能留他在南开多住一个时候,总觉得有些“我虽不杀伯仁”的疚心。 在上海的赵景深是朱湘的朋友。他是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的连襟,正办着一个以青年读者为对象的杂志。他除了为朱湘办理身后事务外,在他的刊物上出版了一期追悼朱湘的专号,许多朋友都有文章(好象也有闻一多的),我也写了一篇(《我所认识的子沅》)。这里,我要离题一下,连带叙述从清华出身的文人,以及二罗、朱湘与我的关系。历年来,清华造就的人才不少,但大多在理工及其他方面,从事文学的可以屈指而数。前辈学人如楼光来、张歆海①虽长于西洋文学,并不写作新文学。一直到朱湘上学的时候,承继着五四运动新文学开始抬头时,清华园内始出了一些作家。与他同时或较早的,有闻一多、梁实秋、顾一樵(专读工程,但同时也创作话剧)、孙大雨(以写长诗及翻译莎士比亚《黎琊王》一剧闻名的诗人);比朱湘后出的作者,比较多一些,①抗战后他在美国居住,以英文出版有关赛金花的小说 TheImperialConcu-bine。——原注其中以罗皑岚、罗念生与我受到朱湘的启发与影响最大,也与朱湘比任何人为接近。朱湘死后,二罗陆续回国,我邀皑岚来南大,念生也在北平的大学内找到事情。 同在北方,大家就热闹起来,虽然已失去了一个领导者。 以平津为根据地,南开为出发点,我同罗皑岚,还有一些南大的讲师和学生(有现在伦敦的刘荣恩、散在美国各地的曹鸿昭、李田意、王思曾)①,办了一个“人生与文学”社,出版杂志及丛书。同时,我在天津益世报主编文艺副刊,罗皑岚在大公报上发表连载年余的十万字长篇小说《苦果》,颇受读者欢迎。在北平的罗念生,也大谈其荷马的史诗,原来他是极少数攻读希腊文学的中国学人;同时,他也在收集朱湘写给亲友的书信。这样,我们就有两部现成的丛书:罗皑岚著的《苦果》,罗念生编的《朱湘书信集》,由人生与文学社发行,大公报推销。 《苦果》畅销,我们用赚来的钱津贴《朱湘书信集》的出版。一直到一九三七年芦沟桥事变时,在我的门房间内,还堆积着许多本没有卖出的好几期《人生与文学》杂志,与《朱湘书信集》。现在呢,这部宝贵的朱湘遗文,恐怕己走遍天涯无觅处了。 《朱湘书信集》是我们几个人为纪念一位大家景仰的朋友凑钱出版的。这部书收集着朱湘写给他的太太霓君、罗念生(在朱湘生活的后期,他与念生的关系似乎①刘荣恩是 SixYuanPlays 的译者;曹鸿昭从联合国翻译组退休,最近完成了荷马的长篇史诗《I1iad》的中译;李田意与王思曾同在俄亥俄州立大学任事,王编日中西文图书(现已退休),李曾任东亚语文系主任。——原注很密切,往来书信也多)、罗皑岚和我的一些信件;念生也从朱湘的其他友人如赵景深那里找到些材料。在这些书信里,我们可以看出朱湘的为人,他与朋友中间真挚的交情(当得君子之交谈如水),他从事学问的坚强的决心;但最令人感佩,是他为诗歌贡献生命,牺牲一切的精神。 除此以外,据我所知道的,朱湘曾出版一部重要的书籍:《草莽集》,他最初的新诗集;《石门集》,好象是他的诗文合集;《番石榴集》,西诗中译集。出版者,是开明及商务。他还有其他的书籍,及零星的作品甚多,散见《小说月报》、《青年杂志》、《晨报诗镌》及其他的刊物上。此中有几篇文章已收集在《朱湘文选》内。我当时曾读过一些朱湘的诗文,现在就记忆所及,写出我对于他写作的印象,从而论述他的诗歌理论及成就。 首先要提到的,是朱湘对于文学创作的精神与态度。我读过一篇他的散文,谈到“咬菜根”的苦尽甘来的味道,也所谓“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的意思。这里,我不想谈论他在人世的经验,这似乎是苦尽而甘不来的生活,只是把这个观念应用到他的创作方面;这里,最能表达出他的咬菜很的刻苦的毅力。他写作时一点也不疏忽,不草率,一句一字都细细的推敲,斟酌,从不含糊。在我们同住的几个月内,我亲自看见他写诗时在字句方面一再更改的情形。每诗数易稿纸,方始完成,但大部分时候他仍不满意。当时,我们二人都喜欢英国浪漫诗人,对于济慈 Keats 所谓在每行诗内要字字藏金的说法,尤为向往。这也是杜甫所启导的苦吟派诗人共同的信条,而为朱湘所信奉。因此,在他的作品中,他的情绪可以洋溢,但从不泛滥;他的想象力虽然丰富,却被约束着,并未如野马无羁地狂放。 乍看起来,朱湘的诗有些冷淡,有些刻板。但是在他的一些成功的作品内,却蕴藏一股热忱;一些理智的火星,不时会射出光芒来。他的诗给人以刻意求工的感觉,不论对他的毁者或誉者,都有同感,但我以为这不是一个缺点。关于这一层,我得先把新诗创造的历程来简略地叙述一下。当胡适与郭沫若——他们代表两个不同的极端——提倡白话诗时,他们同时受着西洋文学的影响,虽然其来源不尽相同,有来自英美的,法国的,由西方移植日本的。以胡适而论,他读书时在美国所接触的是当时风行欧美一时的所谓自由诗(freeverse),那些新从严格的西方传统诗律解放出来的、没有音节与韵脚的自由诗。英国古典诗人如莎士比亚、弥尔顿的十四行诗,甚至浪漫诗人的作品,胡适似乎没有欣赏或仔细研究过,只偶然地随着梁启超、马君武、苏曼殊之后,以并不自由的诗体翻译了拜伦的《哀希腊》。但是,到了二十年代与三十年代的中间,新起了一批从事西洋文学的中国青年,一大部分是象我在前面所提及的从清华出去留美的诗人,如闻一多、朱湘、孙大雨、罗念生。此外,我还可以提及一度在南开任教法国文学的梁宗岱,德国文学的冯至①。他们对于西方诗的感受,与胡适、郭沫若等初期的诗人不同。他们深入西洋诗的领域,发现着最美的古典与浪漫的英、法、德诗也是有音韵与格律的。因此,从这时候起,新诗的创作有了一个极大的转变,表现在诗人兼理论家的闻一多和纯诗人的朱湘、孙大雨、梁宗岱、冯至、卞之琳、罗念生等人的作品中。他们写作着要在脚镣手铐中追求自由的有格律的新诗(如闻一多所说的),这就是一般反对者所加以绰号的“方块诗”或“豆腐干诗”。其中最显著的例子是仿效英诗而以中文写作的十四行诗。 从他自己的文章内,可以看出朱湘就是当时“新诗形式运动”的一员健将,他有一个信仰,是从研究西洋诗得来的:新诗写作的关键与企图,在于探求、创造、与改进中文诗歌的规律,并不是把诗的音韵与形式全部推翻消灭。新事物的产生要经历一段把旧事物毁灭的过程,文学的创作并不在例外,在破坏旧诗格律的工作上,胡适尝试着,郭沫若大胆的实践着,但是破坏是一个暂时的阶段,并非最后的手段与目标——那个目标,是新的诗律、形式、与音韵的重建。照我看来,这就是我们一群清华出身的读西洋文学的人(并不一定是新月诗人)的共同的信条。尤其是朱湘,他对此点有正面的肯定的主张,他要以写诗的实际行动来证明这个理论原则①梁宗岱(他的夫人沈樱)是我请去南开任教的;冯至在抗战后去南开,那时我已在美国了。他与卞之琳一样,后来都离津去北平。——原注的可行性;同时,他的诗与诗论不无对于朋友或后一代的影响。以我自己而论,在这时候也追随着他,不但写作有规律的、算行数与字数的、有形式的白话诗,而且也依照同一的原则翻译着莎士比亚时代的抒情诗,也包括着几首十七世纪时弥尔顿写的十四行诗— —在这种新诗的创作方面,以冯至的作品最有成绩。朱湘在《草莽集》及《石门集》内试以各种新形式写白话诗(他对十四行却没有特殊兴趣);在他的西诗中译的《番石榴集》内,如我的记忆还可靠的,也依照此原则把有规律的西洋诗译成有规律的中文白话诗。在这种情况下,不论创作与翻译,诗人哪能不刻意求工呢?虽然他的诗成绩好坏不一,与一般诗人相同,但我们可以断然的说,朱湘写诗是有工夫的。有训练的;他的态度,象我在苹果里时见到的,是严肃得令人敬爱。 我知道,也可以证实,朱湘对于西洋文学的爱好与丰富的知识;在《朱湘文选》内他的几篇论文也可作一佐证。他是以诗人的观点来体验着西方文学的优美性,正如我是依照美国大学科班出身的程序来从事西方文学的研究,当作一种学问与职业——此中有显著的区别。我当时所不知道的,是朱湘对中国传统文学的根基与兴趣。这兴趣,表示在《朱湘文选》内好几篇的诗论与剧评,把这些他的古典诗论、新诗论、西洋诗论,及新诗的创作与西诗的翻译综合起来,毫无疑问地我们可以说,朱湘是一个完全的诗人:象我在本文题目内所说的,他是“诗人的诗人”。 最后,我们可以这样概括地形容这位诗人的一生。活跃于想象的文学领域内,沉醉于诗歌美妙的音调、形象、气氛与意境中,朱湘超越了也脱离了实际的人生,不断与现实相搏斗;结果,他被打倒,丧失了生命。用世俗的眼光看来,在人与人的微妙的关系中,他的行动是天真得有些可爱的幼稚。可是,他对生活的态度是庄严的,他的情绪是恳挚的,人格是纯洁的。他没有被政客或文人的恶习所污染。他虽然与新月派诗人有精神及文学理论上的联系,却超出于他们中间的门阀之争,独立着自成一家。他的个性是倔强、坚韧的,他受不了任何方面对他的约束与压力,不论其来自社会或文坛。等到他被窘迫的经济、不良的健康、与白眼的人们所围困而遇着四面楚歌的时候,他不惜追踪二千年前的大诗人,以一死结束了人生的悲剧。但,这是一个美丽的悲剧,为诗歌所美化与纯化的悲剧。我确信着,他不至于白白的活着,白白的死去。他的身体虽被水所毁灭,他的名字并不是写在水上的。 是的,诗人的荣华是永久的,并不因岁月的折磨而如流水一般地消失。中西都有前例:早夭的诗人如李贺、济慈、朱湘,虽然他们的一生耿直寡交,死时也湮没无闻,仅为一些朋友所哀悼着;但是他们并不完全为时代所遗弃。适当的时间与机会来了,会有下一代的作者、批评家给予他们公正的评价,有力的提倡;那时,他们将开始为人们所注意与赏识,他们的作品也将获得了广大的读者群的爱好。依照过去的经验,痖弦——他自己也是一位诗人— —所编的这册《朱湘文选》,应是一部划时代的出版物。它将是朱湘的著作亦将继续传世的一个先声、一个明证。我这样相信着、期望着、预言着。 一九七七年一月十七日印第安纳大学附记:看到我这篇文章后,捷克汉学家 MarianGalik(他专门研究中国近代文学,著作丰富)来信,说他手头有朱湘的《夏天集》(诗集,一九二五年出版),《永言集》(诗集,一九三六年出版),及《中书集》(散文集,一九三四年出版)。这使我特别高兴,意想不到的,朱湘的作品已传播海内外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