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辈的读书人,如果没有家庭传承,是不大可能有多少藏书的,至于搜集珍本、善本更是奢望。 我有一本弥足珍贵的莎士比亚剧本集。它给予我的精神滋养胜过我两干册图书的总和。它是我岳父的馈赠。 岳父本是读书做学问的种子。他曾是河南省立一中的高材生。尽管年逾花甲,40 多年前学的数学公式与英语,还能记得不少。搞学运的地下党看中了他,让随军南下武汉。先是担任市学联主席,随后在党校工作。他不大愿意回首往事,对于子女的埋怨他一笑置之。如果逼他假设他当年不参加学运而去考大学,现在会是什么学衔,他就不耐烦地说,那是“多余的话”。 然而,岳父非常希望我专心做学问。听我说对历史比较有兴趣,他就为我购置了《二十五史》。 一日,岳父浏览我的藏书,发现我的《莎土比亚全集》缺少第 9 册,问是不是被人借去了?我忍不住大发牢骚。我早就渴望拥有一套莎剧。1974 年念中师的时候,语文老师偷偷借给我们几个同学两本莎剧,被要求进步的同学打了小报告,在学校里闹了一场风波。后来念大学时,我选修了“莎士比亚研究”,却买不到莎剧,图书馆规定学生只能借两本书,抄也抄不过来。有一天在书店里惊喜地发现来了“莎士比亚”。可是身上的钱不够买全套。恳求营业员把第 9 册(《哈姆莱特》、《李尔王》、《奥赛罗》三名剧)先卖给我,被飨以白眼。于是拔腿往外跑,赶紧去筹款。待到气喘吁吁跑回书店,第 9 册却已名花有主。就这样,书柜收藏了一套残缺的莎士比亚,收藏了一肚皮遗憾与怨忿,一触即发。 岳父见我一副恨恨不已的模样,不再说什么,继续浏览。 过了几个月,岳父过江到汉口,说送给我“第 9 册”。 这是怎样的一个“第 9 册”呀!一册三本,一本一剧,都是用精美的活页纸抄写的。老人家细心地给编上了页码,一共是 440 页。440,一个一生很少机会用笔的老人,一笔一划描满的 440 页!更何况,我深知老人的个性,他是个坐不住的人。虽说离休了,平时总在东奔西跑,为村办工厂找原材料,为某座桥危险找有关企业商量,为制止某化工厂半夜偷排废气私访、上告…… 他要沉下心来干这个活,该用了多么大的毅力!那真是“当作一件大事来抓” 哩。 说声“谢谢”未免太轻飘。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心中的那份感动…… 对于我来说,这一“册”莎剧,比本·琼生亲笔题词的“第一对开本” 更加珍贵。 虽说写了七八十万字的东西,我一点自信也没有,倒是越来越相信“万言不值一杯水”。读书写作于我不过是一种生存方式,甚至不过是聊补家用的手段。干嘛不可以换一种更“大众化”的生存方式,以电视、麻将或围棋什么的打发闲暇时光呢?那几个小钱不挣也饿不着肚皮。每当这样想的时候,我只要瞅一眼这一“册”莎剧,便会顿生愧疚之感。固然,我没有义务承续和实现前辈的某个特别的心愿,可是我怎忍心拂逆或忽视他老人家的美好希望!毕竟,人生之链就是接力,老人无奈把读书做学问的棒子传给我这 “半子”,岂能让它落空?何况,如今这点写作和做学问的自由确也来之不易。我应当珍惜这个机遇,怎能自暴自弃? 这一“册”莎剧,是我的严师,是我的诤友,永远督促和激励我奋斗。即使有了精印的“第 9 册”,我也要珍藏它,直到子子孙孙。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