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注定似的,这一生与书结下了不解之缘:识字、读书,然后是教书 ——小学教书、中学教书、大学教书,并伴之以作文写书。虽或失业流浪,穷愁潦倒奔波于硝烟炮火之中,倥偬于文稿编组之务,蹀躞于粉笔黑板之间,稍有条暇,总不忘披阅诵读,自得其乐;除非横祸飞来,天昏地暗,折磨凌辱,日月无光,未尝与书卷分离。如今年虽耋耄,视力且差,于“余热”中舞文弄墨之余,也下象棋,打麻将,却以为那趣味远不如阅读悠长。 儿时,为什么要读书,绝对没有明确目的。既未赶上考秀才举人,也没有“学而优则仕”的奢望,无非依从传统习俗:小孩子总得上学。国民学校不收学费,也符合贫穷人家利益。于是读书了。 国民学校新来的校长是位自命不凡、却连秀才也未捞到的文士。高年级学生激赏这位曾先生之处,是他勤勤恳恳讲授“国文”的教学态度和循循善诱的教学方法。这所国民学校,名义上四年毕业,实际并无毕业期限,只要学生高兴,可随意久读,和私馆没有什么不同。当我升上四年级的时候,曾先生授完了《共和国国文教科书》第八册即最后一本,他教我们读《古文观止》、《幼学琼林》以及《左传》、《读史随笔》、《东莱博议》等书。先生讲得津津有味,学生也听得兴味盎然。一周一次的作文——自然是文言文的——在先生的精心批改和激励之下,我对此道倍感兴趣。给小孩子的鼓励似乎是可以不惜工本的。对我的作文的批语,先生常赏以溢美之词,效果倒是不坏的。连续在曾先生门下学习四五年,读了一大堆古书,写了好几个作文本。当我 14 岁半时,县里招考一年制“师范讲习所”学生(考试科目只作文一门),几百人投考,二三十岁的不少,录取的 30 名学生中我以第一名独占鳌头,乐坏了父母,轰动了乡里。 读国民学校时,我的课外读物是《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和《聊斋志异》等书。《三国演义》我看得十分起劲;《聊斋》更使我入迷。一段时间,我很欣赏民间通俗唱本《清官图》,曾摹仿它的叙事模式,以乡绅林某的丑行为题材,编写了一篇唱词,打着金钱板在夏夜的院坝演唱,使邻里听众赞不绝口。这个唱词,可算我早已失踪的第一篇“创作”。 越年,我考入新办而又短命的县立三年制师范时,国文教员是一位思想开放的廪生。他在课堂上讲“五四”运动,要学生写白话作文,且不允许作文中有稍带“文气”的字眼,一定得把“颇”字改为“很”字,使我很有些迷惑。 1926 年我 18 岁时到重庆学习英文,意在跳出毫无保障的小学教员生活,投入银行或邮政,谋求“铁饭碗”。殊知在熟读《天方夜谭》和《莎氏乐府本事》之际,接触了新文化。创造社和文学研究会诸公的作品及其他新作改变了我的生活航向。特别是创造社——郭沫若的诗和郁达夫的小说固然使我激动,就是张资平的“△”,在诱我进入现代文学之门方面也起过作用。生活的艰辛,人世的不平,使我在新潮的推动下渐渐懂得了对黑暗社会的抗争精神,高兴从新闻媒介中关于“赤匪”活动歪曲报道的文字缝隙间寻找光明和希望。我开始在重庆的报纸副刊上发表文章了。 1930 年,于小学教师行列中被挤出之后,与三数亲友合伙在渝开设了一家以经营新文学书籍为主的小书店,将郭沫若的诗集《前茅》给它命名曰“前茅书店”,自然不是偶然的。 “近水楼台先得月”。白天在店堂营业,空闲时我可以随意从书架上花花绿绿封面的书林中抽出一本浏览,晚间则在小楼的煤油灯下潜心阅读。兴来时便牵纸运笔,抒怀遣兴。 不久,书店蚀本关门,我浪迹东下了。有一段时间寄居南京一位长年在白下补习英算、投考中央大学而屡试落选的杨君寓所,常到花牌楼书店游转。一天,一本文学期刊(什么名字,早已忘记)吸引了我。站在那里是看不完的;囊中空乏,又不能将它变为己有。焦急之余,顿起不良之心。以洁身自好,没作过亏心事自命的人,生平第一次萌动邪念,觑着店里没人注意之时,将那本东西揣进了自己的怀里,并若无真事地踅出店门。虽以孔乙己“窃书不能算偷”的诡辩抚慰自己,惴惴不安的心情仍延续了好些时辰。 有了职业,生活较为安定之后,又渐渐拥有自己的一些书了。 那时,我读新文学书籍的兴趣虽较广泛,注意力的中心已然倾向鲁迅。早已脍炙人口的鲁迅小说,固然耐人寻味,不断发表的鲁迅杂文,则如一杯杯芳烈的美酒,不断陶醉和振奋我的心胸。逛书店的时候,只是为了阅读鲁迅的一篇文章而购买某一本刊物的事是经常有的。 侵略者是不允许我们安坐读书和写作的。于是挈妇将雏在日寇的炮火下仓皇逃难了。与书架上的书籍和写字台上的文稿匆匆告别,以不久就可回来的话欺骗自己的时候,那滋味是可想而知的。 此后,在“大后方”转徙迁流,每离开旧址,总要丢掉一些书——或赠送朋友,或寄存熟人处而终于散失。抗战胜利之后,生活愈加动荡不安。流亡转徙之不暇,哪还顾得上书籍一类的事。 解放后,编、教生活安定,逐渐又积累了一些书。然而来了“严重扩大化”。于惶惑沮丧之中,不得不与书卷疏远。迨至以“文化大革命”名义肆无忌惮地实行文化大破坏,书读得愈多愈反动或愈愚蠢之说甚嚣尘上的年月,我虽也曾苦读《反杜林论》等经典著作,希望从中悟出一些道理而终不济事。书架上的书则被明拿暗偷,散失殆尽。自己已发表或未发表而可能发表并辑集成书的东西更惨遭浩劫:搜索以去之后,在一些字里行间莫名其妙地画上红杠杠,展览示众,意在将作文写书的人搞得比狗屎还臭。非始料所及的是,不少相识者初先尚惶惑于疑信参半之中,及至见到被糟踏过的原作,便由疑惑而省悟,偶与作者相遇于途,大抵示以意味深长的微笑,迨平反昭雪,就公开嘲笑英雄们的荒诞与无知了。 此后,我书架上的书又多了起来,其中就有少年时喜读的《聊斋》,每当意倦笔涩,信手翻来,兴味不减当年。而里弄声喧,工地沸腾之际,大抵遁入书丛,一诵“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岭清松”或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等唐人佳句,则顿觉远离尘嚣,且不知老之已至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