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的书籍 谁都知道,弗兰西斯·培根说过一句著名的话:“知识就是力量!”。 而知识,来源于对生活的细致观察,来源于实践;知识也来源于书本。 对我来说,由于年轻,由于经历比较简单,后一点就显得格外重要。 我爱读书,比小孩子爱吃糖果更甚。每天的空闲时间,哪怕只有五分钟、十分钟,我也要找一本书来读上几段;每天临睡之前,不论这一天是多么疲倦、多么累,我总要读上一小时的书。如果碰到一本好书,那就会通宵达旦地读下去。在家里是这样。在旅途上、在开会的旅馆里,我也是这样。这种读书的嗜好,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 中小学时期,我读了很多有趣的书,并且对每一本书,或多或少地做了一些笔记。书本要我学做一个正直诚实的孩子,不要撒谎、不要阿谀奉承、不要人云亦云,要脚踏实地、要独立思考;书本开阔了我的眼界,它告诉我,除了我自小看到的马路、电车、外滩,除了我熟悉的上海,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壮丽的河山,还有很多闻所未闻的事物;书本也陶冶了我的精神,我在书上读到“人只有献身社会,才能找出那实际上是短暂而有风险的生命的意义”等等格言警句。当然罗,书本使得我从小就向往丰富多采的生活,向往有山有水的大自然。这一切潜移默化似的影响,对我后来在艰苦的插队落户生活中潜心奋斗,起了多大的作用啊。 我离开上海到贵州上山下乡时,正值十年浩劫,社会在大动乱,知识青年的生活条件极差,周围丝毫没有学习的空气,可我因为自小的爱好,从来没离开过书本。是手里的书,告诉我要不怕困难、不畏挫折,百折不挠地学习创作,学习把生活变为小说的表达方式。是手里的书,鼓励着我不断地感受山乡的事物,不断地往方格稿纸上填字,逐渐地找到了目标。是手里的书,伴随着我一天一天地走过来了。 当我开始走上创作道路的时候,我已经在比较有意识地读书了。在过去杂乱无章地读了许多书的基础上,我对自己喜欢的书,花了很大的功夫去读,一遍两遍,甚至五遍、六遍。我觉得,每一个人由于出身、经历、趣味、气质的不同,喜爱的书本肯定也有所不同。当我喜欢某一本书时,我总发现,那本书里有什么吸引着我、激动着我。多读几遍,我就找到了那本书激动我心灵的是什么东西,消化了那本书,我能感觉到作者在怎样反映生活、怎样提炼概括、怎样揭示主题。这样读书,对我的创作大有帮助和启示。我喜爱的书有泰戈尔的《沉船》,巴 279279 尔扎克的《邦斯舅舅》,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寒夜》,左拉的《金钱》,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三部曲。高尔基的书以他那渲染气氛的特殊功力,深深吸引着我;易卜生剧本的回顾式写法,使我惊叹不已,甚至在写小说时也想学一学。自然,要写书单子是写不完的,因为很多好书都使我爱不释手。读书越多,使我越来越觉得,在这些好书中,作家们从来不曾去图解政策,他们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用自己的心灵感受,根据现实生活万花筒似的画面,用手中的笔写下自己的独立见解。在这些好书中,作家们总是通过自己塑造的形象,展示社会上重大的政治、经济的变革,展示那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表达同时代人的感情和思考。这些感触,也强烈影响着我的创作。 书海浩瀚,扑进去其乐无穷。除了文学作品,我也读一些其他的书。历史书给我展开了各个时代的画卷;哲学书教会我深入地思考;地理书是我喜爱的书籍,它使我熟悉各个地区的地形、气候、环境;游记能补充我缺乏的生活;诗和散文里面,总有发人深省的诗眼和如画的景致。 在我构思一部新的小说时,我总要读一读屠格涅夫的书,《父与子》或是《前夜》。他的书情节取单线条发展,故事开展的时候,从来不拖泥带水。这种艺术上的特色,使我神往,并且不知不觉学习这种表达方式。在我的作品讨论会上,有人提出长篇小说要象史诗,要是历史的画廊,要有众多丰满的人物和错综复杂的情节,这话没错。可要我改回来,实在很难。 在我每天坐在桌前写作时,我总要读几页名著。经过漫长时间考验的世界名著,字眼都经过锤炼,文句都经过反复斟酌,读上去琅琅上口。读了几页之后再埋头写,使我在造句措词时会不知不觉地严格一些。 在我写不下去的时候,我更是手不释卷,带着书到河边、树下去读,坐在屋子旁边读,躺在床上读。倒不是书本能告诉我怎样写下去,而是书本能激发我的想象,启发我的思路,叩动我的心扉,而这一切,对写作本身都是极有益处的。 总之,书本带给我的东西多着呢!在一篇短短的文章中,是叙述不尽的。我只想说,我和书本自小就结下了不解之缘,它仍将伴随着我一天一天地走向明天、走向未来。 二、书随我跋涉 由于自小爱书,几十年来也便没有弃书的习惯。小时候的书,全是省下零花钱,一本一本买来摆上书架的,好不容易积攒起一排一排书的队伍,怎肯轻易丢了。故而去插队落户时,在随身带往遥远的山乡的物品中,比其他的知青就多了两只大木箱,箱子里装的,全是我喜爱的书。在当时,这满满两箱书中,大多数属于“封、资、修”的禁书。怕惹出意外来,在整理下乡行李时,我专门腾出半天时间,找来一个自小特别要好的同学,买回一大捆草绳,把两只大木箱结结实实、密密麻麻扎了个遍。到了我落户的寨子,帮着知青们抬行李包裹的农民们,都说我带的东西最多,箱子最重,家里必定也最有钱。及至守着我解开行李,打开箱子,发现是满满两大箱书时,他们又纷纷传开了,说我是个“书虫子”,憨得够呛。 在漫长的插队落户生涯中,这些书真正成了我最好的精神食粮。她们不但解了我的渴,还解了不少和我同去下乡的知青们的渴哩! 呆足了整整十年半的乡间岁月,总算可以离开偏远的乡村时,什么东西都不要了,连睡觉的铺盖,吃饭必用的锅碗瓢盆,一齐都送了寨上的农民。唯独那些在乡居岁月里翻旧翻破了的书,舍不得送人。瞅着漆斑早己剥离的木箱子,装进书去,真正地重得难扛,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请队上派了辆马车拖到火车站,随身带出了蛮荒的山乡。 进了省城,由于在贵阳逐年添置了无数书箱,也由于住房宽敞,四室一厅的居室里竟然有了两个书房,写小说在里面那个书房,读书和写一些散文、随笔之类的文字,就在外面那个书房。到调归上海时,明知上海的家里这么多书是无处存放的,就是塞床底下也塞不下,在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整理书籍之后,装了 80 纸板箱的书,但仍有很多书倚着墙堆迭起来,要同我告别。不忍心将它们卖进废品回收站,于是就让同事和妻的同事到家来,拣喜欢的拿回家去。本意是希望这些书的寿命多少长一点,但对于我来说,这批书终旧是“拜拜”了!因而现在想起来仍然心痛。 初初回上海,80 箱书无处存放,恰好一位好友“两处调一处”的房子其中有间暂时不用,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 80 纸板箱的书全堆了过去,整整占了半间屋。存放期间虽说仅前后半年,但我也不敢怠慢,买来喷雾杀虫剂、每隔两三星期,就跑去喷洒一阵,生怕蟑螂或是什么虫子,把书页咬坏或污染了。 搬了新居,最大的那间首先拿来安顿我的书。重新把在纸板箱内委屈了多日的书籍一本本安顿上书架,瞅着这些书按照我的心愿和工作需要排列好了,终算了却一桩心事、心头也相对平静下来。坐在前后都是书的房间里,人都踏实多了。 哪晓得才一年多点,打开最大的那扇书橱门,竟然发现有几格书受潮发霉了,急得我又在家里大动干戈,拿出书来吹风晾干,四处打听老作家们如何保护他们多年的藏书。并且怎么也想不通,往“天无三日晴”的贵州书没发霉,而在上海,却还要防止书受潮发霉。于是乎,除了要在书橱里放进干燥剂,以后每年又添出一桩事来,那就是让书吹吹风,晾个一天两天。总要让书的寿命长一些啊。 可能是受了我的影响吧,与书为伴的好习惯也传给了我的孩子。现在他也有了几百册书,在家里的书橱中,有他专门的几格。每当看他空闲下来把书分门别类理得整整齐齐,或是小心翼翼地修补不慎撕坏的书页,一股欣慰之情便油然而生。是呵,书伴随着我跋涉了半辈子,孩子还小,才 10 岁出头,也愿书籍作为良师益友,能陪伴着我的孩子度过许多幸福的时光。 三、从失败中走出的路 一年一度的凉秋又来到了。这是 1973 年的晚秋,我插队落户的第五个年头快过去了。在多雾多雨的贵州山区偏僻村寨上,秋收之后,照例有一段农闲的时节。我在这段寂寞、枯燥的农闲时间里,干些什么呢?除了学习着写点东西,我还能怎么样呢?总不能让大好的光阴,白白地虚耗去呀! 可写作真难啊。在这之前,我寄出的稿子,收到的总是退稿、退稿…… 难道劳动之余挤出的时间,难道无数个不眠之夜付出的耕耘,仅仅只能得到一张退稿笺,仅仅只能看到排列成行的一、二、三、四、……条意见吗? 我心情抑郁,情绪低落,但还有些不服气儿,我那些在上海工作的同学、朋友,好心地写信劝我,在这个年头,只有疯子才梦想着当作家,还是现实点吧,趁着农闲,和大队、公社的干部搞好关系,早早地让人推荐出去,不论是读书、当工人、当教师,有个工作,有个归宿才是上策。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我学不来那一套,还是埋头写我的吧!躲进茅屋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可这回写什么呢? 在 5 年插队落户的日子里,我时常听到一些老贫农告诉我:嗨,现在变多了,工作组喊开会,哨子吹几道,人也到不齐。清匪反霸那年头,工作队喊开会,我们穷得穿条单裤儿,打着光脚板,在雪地上跑得可欢哪!话是简简单单一句,可这句话是个多么清晰的画面,穷苦人对党的信赖,对工作的信任,对清匪反霸闹土改的热心,都出来了。类似的话,我听得多了,对解放初期的山寨形势、人情风俗,逐渐逐渐有了底儿。 在苗岭腹地修建湘黔铁路的日子里,我借住在一户苗族老乡家里。冬夜,苗家老人陪我在火塘边摆龙门阵。讲道,如今你们汉族老大哥成千上万人进到我们苗岭深山,帮我们修“铁龙”,汉苗之间亲如兄弟。解放前,可不同,没一个汉人敢走进我们这里来,一进来,莫想活着出去。历代反动统治者搞汉苗隔阂,造成的民族怨仇,在这句话里体现出来了,解放后的变化,也体现出来了。还有一次,一个苗族汉子告诉我,清匪反霸时,一个解放军飞行小组的战士,负伤后被土匪追赶,幸亏当地苗家出头保护了他,让他躲进山洞,给他送吃的、喝的,还给他采草药,才把他救了。 从铁路工地回到山寨上,我在一次田头歇憩时,又听一位社员说,隔邻有个公社的供销社主任,当年还是个少年,为送信,被土匪围在一所寺庙里,亏得他是木匠家的孩子,会脱榫头,趁着天黑脱落了寺庙的后壁,钻进树林脱了险。 在我刚插队第二年的夏天,县里面下令,全县出动围捕逃跑的罪犯,每个山洞都要搜,我也随着民兵,钻进了山洞,这使我对贵州山区溶岩形成的喀斯特地形,有了非常形象的感性知识,知道了这些洞中奇妙无比,洞中套洞,别有一番天地。 所有这些零零星星的感受和体验,在农闲时节到来的那些日子里,全部浮现在我的脑子里,逐渐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构思。我七拼八凑地买了几本练习簿,找了几张白纸裁开,把同学、朋友的来信也利用上——在反面写。在山寨外的一所破庙里,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想好了的构思写了出来。 这就是我的处女作《高高的苗岭》的草稿。 两年以后,在上海改稿的日子里,我把它誊抄在稿纸上,送到了少年儿童出版社。 我碰上了两位热心的责任编辑姜英和周晓,他们给我提意见、出主意,理清人物的思想脉络,前后经过三次不大的修改,在文句上作了比较详尽的润色,竟然定稿了。 经过画插图、看校样和一番波折,这本薄薄的小书,在 1977 年的春天出版了。 小说第一版 20 万册。1979 年 5 月印行的第二版 17 万册。上海美术出版社很快改成连环画本,北京电影制片厂和北京电影学院又根据小说拍摄了儿童故事片《火娃》公映,以后又译成了盲文、朝鲜文。 所有这些,都是我当初写这本小说时做梦也想不到的。从那以后,我的书一本一本印出来了…… 回想《高高的苗岭》的写作经过,有一点是我深有体会的,那就是不要怕退稿,不要怕失败,要有“韧”性,锲而不舍地写下去,从失败中走出自己的路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