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年间,山东临清出了个大财主,名叫萧百万。他有一个独生子叫萧天赐,二十多岁的人了,成天提笼逗鸟,啥正事都不干,是当地有名的纨绔子弟。萧百万见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干脆掏钱为萧天赐捐了个国子监监生。 萧天赐得了监生的头衔后,成天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到处跟人炫耀,嘲笑那些苦读诗书的穷秀才们。县里正经的读书人都对他恨之入骨。 一日,临清县何县令在衙中设儒林宴宴请县中士子。见萧天赐也混在其中,何县令不禁眉头一皱,想整治整治他,于是故意说道:“古人有云,君子四艺,琴棋书画。请各位先挑选一项拿手的展示一番,方可入席。”众人听了,都知道何县令是故意要让萧天赐难堪,纷纷拍手高声叫好。 萧天赐大字都不识得几个,更别说什么琴棋书画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那比城墙还厚的脸皮上居然也现出三分朱砂之色。众位士子们见状,哄堂大笑起来。 萧天赐哪受过这等羞辱,他咬着牙发誓,定要将这面子给讨回来。他心中琢磨:论琴,他摸都没摸过;要论棋艺,他也就下下五子棋的水平;书法就更别提了,他字还认不全呢!唯有画画,倒可以凑合凑合。 萧天赐既下定了决心,他爹马上就花大价钱从东京请来了当时著名的画师张子轩。可只教了几个月,张子轩便摇摇头再不肯教了,说萧天赐资质中下,懒惰散漫,纵苦学一世,亦不过一匠师之流尔。 萧天赐心想,定是你这老师没教好。一气之下,他干脆打点行装下了江南,拜访名师去也。消息传出,临清的士林中人无不喷饭。 转眼过了一年,临清县一年一度的儒林宴再度在县衙召开。士子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开怀畅饮,偶尔有人提起去年萧天赐吃鳖的情形,人群中不时发出阵阵欢快的笑声。可就在这时,大门突然被推开,只见萧天赐迈着八字步,趾高气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何县令半是嘲笑半是激将地说道:“萧监生今日前来,定是要为我挥毫泼墨献上一幅佳作呀?”萧天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正是如此。” 何县令大感意外,令人端上笔墨纸砚。萧天赐哧地冷笑一声,命仆役将自带的文房四宝一一摆好。 萧天赐在桌案前站定,左手一伸,又有识趣的家奴奉上美酒。他连喝几大碗,直到鼻尖冒出热汗,忽然把碗往地上一摔,提笔蘸墨刷刷刷在宣纸上一阵乱涂。 何县令定睛一望,不禁苦笑连连。只见萧天赐摆出一副大写意泼墨的架势,可落在画纸上却是墨迹点点,如狗迹猫踪,山不似山,石不像石。 何县令正要发怒,萧天赐将手一摆:“别忙,我还没画完呢!”接着他含酒往画纸上一喷,怪哉,刚才还是一块乱墨的纸上,竟渐渐显出奇石、峰峦、树木、溪流。若是仔细再看,只觉画中似有松涛阵阵,溪水潺潺,更有草木清新之气,扑面而来。 “这,这画竟会动!”何县令大吃一惊,伸手欲将画拿起细看,岂知刷的一下,那树那石那山那溪竟都突然消失不见,只余下一张空白的纸。何县令悚然而惊,忙向萧天赐询问端倪。 萧天赐一脸疲惫地说道:“笔下有韵,画中有神,无须形似,一景一物自能跃然纸上,各尽其妙。现在神消韵尽,此画自然也就变成了一张白纸。”众人尽皆感叹,向萧天赐肃然施礼,再不敢将他当作寻常纨绔。 没几日,此事就如一阵风般传遍了整个县城。有好奇心重的,掏钱买通了随萧天赐下江南寻师的家奴,终于从他们嘴中问得一点端倪。 原来萧天赐在江南偶遇一位相貌奇伟的吴姓老者,自称吴道子的第二十八代孙。萧天赐与其畅谈一夜后,第二日画技便突飞猛进,无论画山画水画人画物,都尽得其妙。 这败家子能有这样的好运气?但在不久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使得众人疑窦尽消。 一天晚上,几名强盗手持利刃闯入萧家,拿住萧百万,逼问钱财所藏之处。正危急间,萧天赐几笔画出张《天师捉鬼图》,对着强盗们一展。 好家伙!只一眨眼间,天师钟馗竟破画而出,威风凛凛地向强盗们扑来!几名强盗当场吓得腿都软了,跪下不住求饶。萧家家丁一拥而上,将这伙强人全数擒下。 这一下,萧天赐身负绝技的名声便在四方传扬开了。 这年冬天,金兵突然挥鞭南下,何县令不敢抵抗举城而降,任金兵在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往日里纵论天下的士子们,被血淋淋的杀戮吓破了胆,纷纷跪在钢刀之下乞求饶命。萧家的百万家财全被流寇抢走,连萧百万亦丧命刀下。 这伙金兵的统兵将领名叫哈赤鲁,平素里最喜欢附庸风雅。何县令为了讨好哈赤鲁,便在他面前将萧天赐的画艺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哈赤鲁大喜,当即命他将萧天赐带来。 何县令像只叭儿狗似的,屁颠屁颠地来到萧天赐家中,把事情来由这么一说,萧天赐当即就红了眼,一口唾沫吐在何县令脸上。 “金狗害得我家破人亡,你还要我去为他们作画?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可不是你这样没骨气的汉奸!” 何县令冷笑一声,道:“英雄好汉我见得多了,只要一上刑,任你豪情盖世也要变成软蛋一个。与其吃了皮肉之苦再反悔,何不现在跟我走一趟。” 说罢,何县令命人将十八般刑具摆在萧天赐面前,并一一为他解说用法。萧天赐也不是什么硬骨头,越听脸色越白,最后竟筛糠似的发起抖来。 何县令立即把萧天赐带到县衙中,又寻回他破家时被劫走的文房四宝,命令他当着哈赤鲁的面作画。 萧天赐吓得跪在地下瑟瑟发抖:“小人作画,需要呕心沥血方能成功。如今小人已经数日未食,气血两亏,实在是难以画出佳作,还请将军大人先赐些酒食。”哈赤鲁哈哈大笑,当下便命人当堂升起篝火,烤起全羊,又让人送上美酒数坛。 萧天赐狼吞虎咽般吃下两只羊腿,又喝下整整一坛子酒,最后忽然把酒坛往地上一摔,道:“此刻可以作画了。” “慢!”哈赤鲁慢悠悠地说道,“且等我召集众将,一起看你作画。若画得好,本将军重重有赏。若画得不好,你就把人头留下来吧。” 萧天赐提起笔来,手抖得不行,一大团墨汁滴下,瞬间便将大半张纸染成污黑。 他深吸口气,索性将整整一砚台的墨汁泼在宣纸上,然后以笔细细勾勒。被墨汁染黑的地方,竟成了漆黑夜空,而空白之处,则显出个婀娜女子的形态来。初看时,哈赤鲁只觉得留白处有两三分似一女子。可再三细看,却觉得越看越像,越看越美,整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沉醉下去。 恍惚间,那宫装女子竟破纸而出,浅笑声中,挥袖拂指,翩然起舞。 “美人!好一个美人!”哈赤鲁喃喃地说道,不禁随之起舞。 “好一个美人!好神奇的画艺!”何县令也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 接着,越来越多的金兵像喝醉了似的,踉踉跄跄地舞蹈起来。萧天赐嘴角边泛起一丝冷笑…… 是夜,县衙之内鬼哭狼嚎,欢笑声夹杂着惨叫声,不绝于耳。直到第二天清晨,有人壮着胆子走了进去,才发现金兵尸首躺了一地。萧天赐躺在大堂之上,身上也不知中了多少刀,血早流干了。在他面前,还摆着一张空白的宣纸。县城里的人都传说,那天夜里,萧天赐画出的其实是一只九尾狐精,这才索去了哈赤鲁等人的性命。 三年后,一名姓吴的老者来到临清,听说此事后捶胸顿足,大哭了一场。从他的嘴里,大家总算了解了事情的真相。 其实这吴姓老者,并非什么吴道子的二十八代孙,只是一个走江湖耍幻术的艺人。他教了萧天赐一个幻术绝招。其实萧天赐使用的墨水,是乌鱼汁掺杂了罂粟汁一起研磨而成。用酒气一熏,便成了引得人精神迷乱的迷药。在迷药的作用下,众人目光迷离,只觉得那画蠕蠕欲动,萧天赐说他画出的是什么,旁人便会越看越像。而当迷药作用快过去时,乌鱼汁也已挥发干净,白纸上便不再留一丝痕迹。当日在县衙,天气寒冷,门窗紧闭。室内炉火熏烤,萧天赐趁机加大了迷药的分量,使得在场中人全都神经错乱,自相残杀起来。 吴姓老者垂泪叹道:“我以为那萧天赐只是个纨绔子弟,便帮他撒了个弥天大谎,使人皆以为他是一位身怀绝技的画师。却没想到,他竟利用我教他的‘谎画’,做成了这样一件大事。我真是羞愧呀!” 其实比他更羞愧的,却是临清城的士林中人,他们一个个低下头,脸全红到了脖子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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