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冬梅 (北京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来源:《甘肃社会科学》2014年第1期 百家讲坛以电视为媒介,其特点自然鲜明:画面传播,一看即懂;声像并茂,视听兼容;形象生动,优美感人;电视传播的范围广阔,人数众多。它们声像兼备、视听兼顾,具有双通道视听优势和现场参与感。作为电视文化,属于大众文化的范畴。 从各个方面来看,“百家讲坛”都是个奇迹:一个在“绝对睡眠时间”播出的节目,收视率曾经连续三个季度在央视十套综合排名第一,CCTV网上点击率第一;讲稿书《易中天品三国》发行130万册,于丹《论语心得》不到一周发行80万册;影响所及,人人读经,全民说史。一个人,一张讲台,没有主持人,没有话题,就是讲故事,形式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成绩优异到不能再优异——这是在七八年前。 最辉煌的时候显然已经过去,但是,到目前为止,“百家讲坛”仍然是历史传播领域最具影响力的平台。 “百家讲坛”的口号是“电视使学者有为,学者使电视深刻”,意欲以电视为媒,使学者得以服务、影响社会。在电视节目娱乐化、信息碎片化的时代,这种追求尤为难能可贵。只是,学者如何在“有为”的同时保守其学术底线,而电视又如何在“深刻”的同时留住观众,这是一个大问题。在学者与电视的关系中,学者相对被动;在电视与观众的关系中,电视又相对被动。严谨的学者希望在服务的同时引导观众,传递真实的历史信息,引发严肃思考,然而,观众可能早已换台离去。学者上电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名利之外,有大义在,我们有传播的责任,要守住学者的底线,也要学习讲述的方法。作为一个“上过电视”的历史学者,我想表达以下几点感想,与先进、后来共同参详: 第一,严肃的学者应当有意识地与“说书人”划清界限,这个界限不是形式上的,而是指内容上的“求真”。(一)要做到尽量一切从史料出发,从靠谱的史料出发。比如,讲北宋事,用《续资治通鉴长编》肯定比《宋史纪事本末》靠谱得多。(二)尽量吸收已有研究成果,做到我们谈到的每个人、每件事、每种制度,言之有据。以上两点,是历史学的看家本领,是底线。只有守住这两点,才能防止变成“说书人”。我国有悠久的史学著述传统,然而史学著述多属官方或士大夫个人行为,普通民众对历史也有浓厚的兴趣,然而这种兴趣往往不以“求真”为前提,整个社会习惯于接受戏说的、大线条式的、教化式的东西。我们缺乏非虚构性历史阅读传统。历史学家上电视讲故事,应当树立一种不一样的“求真”的范式。讲真实的故事,不故意夸张,哗众取宠,以真实取胜,慢慢地引导观众区分真伪,学习从真实中汲取力量。 第二,深入浅出不容易,上电视对大众讲历史,需要更广阔的专业知识面。目前大学的历史学专业教育,是培养专家的路数,从本科、硕士以至博士,越向上走,越细致艰深,断代中更分时代,时代中更分专题。这样做能培养出专家,但是这样出来的专家面对公众必有种种“不适应”。我们习惯了对专家讲内行话,也习惯了一篇文章只有三五读者的小众阅读。而电视讲述需要明白晓畅,说大白话,说人人都懂的话。然而能够“浅出”者,必有非常“深入”之功。上电视,要对基本上甚至完全没有背景知识的“外人”讲历史,需要相对广博深厚的知识储备,因此,它需要讲述者在自己的狭窄专业研究领域之外,打开“面向”,广泛关注,凡讲述中所涉及之人、物、关系,都需要有深入了解,方可言之有物,才能把话说明白,讲透彻。电视上看上去最轻松的侃侃而谈——如果不是胡说的话,其背后必定有苦功夫在。 第三,要有永不熄灭的时代关怀。其实任何历史研究,都是立足当代的研究,哪怕是避世者的研究,他避世的动机和理由也必定是来自“当下”的。能够引发共鸣、打动人心的古代故事,必然有它的当代关怀。这不是歪曲历史来将就现实,也不是庸俗的影射史学。钱乘旦先生就说,历史学家都是有立场的,不可能存在没有立场、彻底客观的历史学家。现实是从历史中发展而来的,而我们——历史学者是代表生活在“当下”的人回望过去,探究“所以然”的原因和过程。时代关怀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历史,而我们的理解可以帮助今天的人们更好地理解现实。唯其如此,学者才真正实现了“有为”。 第四,“专家”身份的维持问题。学者在电视上讲历史,公众信赖其“专家”身份。这种身份来源于学者之前发表过的论文、著作,以及在专业领域内的科研、教学活动。当学者开始面向公众讲故事的时候,他的一只脚其实已经跨出了专业领域,接下来,必然面临着“专家”身份的维持问题,换句话说,就是论著型作品的继续生产问题。个人以为,为讲故事而进行的阅读是一种更全面的、更开放性的阅读,它要求学者与史料进行更为密切、更无预设前提的对话。这种阅读以及此后与非专业读者的碰撞,都可能激发出新的想法、新的题目。参与历史传播与专家型写作,从根本上说并不矛盾。但是,在时间上却必然冲突。任何写作都需要时间,专业写作更要求心无旁骛的投入。所以,优秀的学者对于传播领域应当是可以入,亦可以出的。一段时间之后,必须回归专业写作,以维持其专家身份。 历史学家应更多介入公共史学。专家“出来”讲史,从个人精力的角度看,就是一个“你来滋养别人”的工作,是一个付出型的工作。我们可以说“给比受更加有福”,但是如果持续不断地给,就会枯竭,所以专家一定要回得去。从长时段来看,我觉得理想型的“专家面对公众讲史”,就时间分配来看,必须是“这一段”和“那一段”的,这样才可以在两个领域间来回走动,专家身份才能够保持住。也只有这样,他才可以给出更多的资源,使历史文化社会化。否则,专家自身已经枯竭,又拿什么来滋养大众呢?换言之,专家讲史,需要更多学者的投入,应当是集体行为。 第五,经世致用,是千百年来中国学术史的优良传统。而史学,几千年来是强调以史为鉴,历史家司马迁说:“述往事,思来者。”著名的历史家司马光的史书之名标明“资治通鉴”,即以史为鉴,欲以益世,以历史为镜子。当今受众所期望的,还是以史为鉴,即在新时期里如何学历史、照镜子,有益于今世和未来。宣讲历史和研究历史一样,创新是不竭的源泉。在新的历史时期新的历史条件下,要有新思路、新观点,但要科学谨慎,在除旧布新方面,有益于世,切忌简单而浮躁。 “百家讲坛”自2001年7月开播,至今已历12寒暑,就栏目本身而言,已经创造了历史,也曾铸就辉煌。观众的口味从来都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这样一个难得的老牌历史传播节目,如何持续,恐怕也不仅仅是央视百家讲坛一家的事情。从历史学者的角度看,将历史文化发扬光大,更加益世利民,“百家”的贡献不容无视,它在那里,我们就多一个传播历史知识、历史观念的有效平台,可以批评,更需建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