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国家理念的体现,疆域概念产生于具体的历史语境。由于古今中国国家性质不同,王朝中国的疆域概念与现代中国主权、领土不能用简单的继承或对接来解释。在王权泛化或王权至上观念的影响下,王朝中国的疆域话语尽管受到地理知识限制,但仍坚持认为在可知范围内,王朝中国天子有权实行统治。这种深受王朝国家理念影响的疆域话语对古代疆域概念产生了很大影响。以常见的5个古代中国疆域概念为例,“天下”有广狭二义,一是普天之下,一是华夏诸国;“四海”即四方,有时包括四夷,有时不包括;“中国”概念迭加变化整合,各朝“中国”范围不尽相同;“疆域”是一国统治范围的宣示;“版图”则是王朝国家行政地区。本文通过追溯原本词义,认为上述概念原意与后世借用,因语境变化,语义发生差异;进而提出,学术用语与习惯说法应有区别,这不仅是运用概念准确与否的问题,而且也涉及研究价值的取向。 关键词:王朝中国;王权;疆域;天下;四海 一 疆域概念是国家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疆域概念不仅具有一般文字学、语义学、逻辑学等抽象、阐释意义,而且还是国家统治范围的法理支撑。古代中国的疆域概念产生于商周时代,距今已有三千多年,期间的国家朝代变迁延衍,国民族属演替嬗变,经历的历史时空范围之广,从世界范围看是绝无仅有,亦即人们常说的四大文明古国唯一延续至今者。这就形成与其他国家不同的“中国特色”疆域话语。然而由于国家理念不同,各国疆域概念的形成、应用,都会发生差异,尤其是历史古老的国家;即使是同一国家,因各个历史发展阶段不同,前后期的差异性也不是可以随意调和的。基于国家理念性质不同,疆域概念产生的历史语境有很大区别。因此,在特定语境中产生的关于历史疆域及周边关系的价值判断,不能不随历史语境变化而变化;虽然现代中国是王朝中国发展的结果,但并不能简单地视为前后继承关系,这是一种重建。这种重建是建立在旧死新兴的制度替代基础上的。基于这种认识,笔者不主张学者在研究文章中动辄把有数千年历史的古代中国概称为“我国”,因为这么一来,在模糊古今两种不同性质国体的同时,也忽视了历史语境的转换;而不考察历史语境变化,简单沿用二三千年前出现的疆域概念,与其说反映的是归纳现象后形成的抽象,毋宁讲是借用古代概念比喻当前现象。 笔者在此所说的历史语境,不是简单指说话者所处具体的历史语言环境,还应包括说话者继承的知识经验及由此形成的价值意识。之所以强调疆域概念的历史语境问题,是因为笔者注意到,古代中国疆域观念有一个演进的过程,不同时期的疆域概念不仅在指称对象上不同(例如秦、汉“中国”的“天下”与隋、唐“中国”的“天下”显然不同)而且说话主体与被陈述或描述对象的关系也存在很大差异(如秦汉之与匈奴,隋唐之与突厥)。既然存在如此差异,这就提示我们,不同时期的疆域概念应该放回到当时的语境里去理解,而不能用先秦概念随意阐释元、明、清历史事件或关系,尽管廿四史《四夷传》等史臣评语总喜欢套用先朝典故、术语,并对后人产生一定影响。 然而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出于王朝国家理论整合需要,疆域概念经常在改朝换代以后,被赋予标准化答案。因为标准化话语是形成国家理论的重要资源,于是由法家、儒士等酝酿倡议,经过朝廷官方的确认与强调,标准的疆域观念不仅成为王朝国家臣民应该恪遵的正确观点,而且也是官私史书编纂的指导思想。为了推广疆域标准观念(其他统治观念也一样),使之成为全社会认同的标准,一方面在官学私塾教育体系中将官方意志定为标准,通过科举不断强化“正确答案”;同时极力排斥非标准化观点,用人身迫害、文化控制等措施,不容异端另类思想产生。经过专制王朝国家一番扬此抑彼整合,于是形成附和统治者意愿的一种声音,这种声音的基调就是王权泛化的大一统专制。为了证明这种理论的合法性,列举先秦典故(这是古代中国文化阐释的滥觞),包括疆域概念,作为无庸证明的经典标准,遂成为有效的权威手段。 构拟经典标准后,关于古代中国疆域的概念开始脱离原意,成为描述或表达合法统治范围的国家理论。在历史文献中,我们时常看到的深受王朝国家理论影响的疆域话语不仅是经过酵变的产物,而且也是后世继续酵变的坐标。古代中国疆域的概念,既有受到地理知识限制的广义,又有专指王朝统治范围的狭义。造成双重语义的原因,主要是王权泛化或王权至上观念的推行所致。王权是人类社会发展阶段性产物,在一定历史时期内,王权曾起着凝聚社会力量、建立统一国家的进步作用。国家强大,开疆拓土,都与发达的王权相关。然而发展到一定阶段,王权的专制性消极作用也开始暴露,成为阻碍社会进步的因素。正因为王权具有两重性,对王权性质国家的分析也就不能单一化。以下举5个人们耳熟能详的概念为例,借观察疆域概念演变,探究王朝国家理论的建构。 二 (一)天下 “天下”是王朝中国重要的疆域概念。虽然距传说中的夏朝年代久远,史事很难 钩 稽,但《尚书.大禹谟》仍有大禹“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的说法。“天下”一词,又见于《尚书.召诰》:“用于天下,越王显”;《尚书.尧典第一》:“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礼记.礼运》有“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大道既隐,天下为私”之语。“天下”泛指说者所知的原始社会,即《尚书.旅獒》所谓当时的“天下万国”。《礼记.曲礼二》有“君天下曰天子”,汉儒注称“天下,谓外及四海也”。这里的“天下”,包括“中国”与“四海”,即与《诗.小雅.北山》载“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同义。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追述传说时代,对“天下”的解释是“日月所照,风雨所至”;《史记.孝武本纪》称“天下名山八,而三在蛮夷,五在中国”,将“天下”历史语境中的王朝中国疆域概念辨析构拟为“中国”与“蛮夷”两大单元。此外,《尚书.旅獒》、《毛诗.周颂》、《左传》将“天下”与“万邦”、“万国”、“诸侯”对应,也是一种泛称用法。 对于“四海”,尽管有人想象“中国”四周被大海围绕,并认为确指东海、西海、南海、北海,[1]但以先秦时期人们的地理知识而言,实际上了解的地理范围很有限,根本不可能用今天的“世界”概念与当时地理知识所及的“天下”相衡。商周王朝对此多用“四境”、“四土”、“四方”、“四极”来表述。 先秦时人们眼中的天下究竟有多大?春秋战国时期出现了四方、四极的说法。《楚辞》中的《招魂》、《大招》两篇,分别对东、西、南、北四方自然地理、神鬼分布做出想象的描述,这应该是对渺茫远方的猜测。《孟子.万章篇》记载:“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流放罪犯自然是“极边”最远的地方。《吕氏春秋.为欲篇》记载的四极是“北至大夏,南至北户,西至三危,东至扶木”。《尔雅.释地篇》称:“东至于泰远,西至于蚄国,南至于濮蚄,北至于祝栗,谓之‘四极’;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这些记载有些地名不明,有些则近在山西、河北、河南等地,远则辽东、甘肃、交趾一带,说明当时人所知地理范围并没有后人想象的那么远。 但是,除了人们所知地域外,对远方的传说和想象又建构出另一番天地。《庄子》逍遥游的浪漫畅想固不待言,齐国人邹衍的大九州说尚不能简单视为“齐东野语”。邹衍摒弃儒家《禹贡》陈说,提示人们中国—九州之外另有世界,确实不乏先见之明。与此相应,《吕氏春秋.有始览》记载:“凡四海之内,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水道八千里,受水者亦八千里”;“凡四极之内,东西五亿有九万七千里,南北亦五亿有九万七千里”。这至少代表当时有些人对“天下”的看法不囿于夏禹九州。西汉《淮南子.地形训》记载了比邹衍更完整的大九州州名,还有极为夸张的“四极”。联想到《山海经》记载的神异诸国,虽然被视为荒诞不经,但反映人们随时代变化,地理视野有进一步扩大。《周礼.大宗伯》“天地四方”概念固然模糊,但应该看到,随着天文学的进步,人们对世界范围的认识水平在逐渐提高。[2] 根据先秦传世的典籍、考古发现以及学者研究,夏王朝是以伊、洛流域为中心区(夏邑),并领有若干同姓和异姓氏族部落的国家。商朝统治范围,最盛不过今河南、山西、山东、陕西、江苏、安徽部分地区。周朝进而扩大至华北、江汉流域。春秋时周室虽微,但由于诸侯国的开疆拓土,华夏诸国范围已经扩大到今河北、山东、山西、河南、江苏、安徽、湖北等地。战国时期,随着兼并战争进行,诸侯国的疆域范围东扩至辽东、朝鲜半岛,北扩至今内蒙古南部,西进至今甘肃、四川,南达洞庭湖以南。[3]人们的地理知识随疆域扩大而增进,“天下”概念自然发生变化。汉朝北却匈奴,西通西域,南开昆明、百越,随着疆域的拓展、交通的发达,移民地域扩大,人们的地理知识大大丰富,不仅“中国”范围扩大,而且“四海”或“蛮夷戎狄”族体也发生变化,因此先秦的“天下”与汉儒所知的“天下”显然不同。 上述只是“天下”的广义。与此相关,当时社会同时赋予“天下”另一层意思。 《论语.季氏》有:“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论语.宪问》载,在评价管仲时孔子说他“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论语.中庸》又称“……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讲的都是周王朝及其分封的诸侯国统治范围。《孟子.梁惠王上》载:孟子在回答梁惠王“天下恶乎定”问题时称“定于一”。又对梁惠王讲,“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所谓“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就是当时社会广为流行的禹制九州传说。《汉书.地理志》讲得更明确:“昔在黄帝,作舟车以济不通,旁行天下,方制万里,画野分州,得百里之国万区”;“尧遭洪水,怀山襄陵,天下分绝,为十二州,使禹治之。水土既平,更 制 九州,列五服,任土作贡”;“《周官》有职方氏,掌天下之地,辩九州之国”。这里的“天下”等同于九州。春秋战国时期,九州被认为是商周实际统治区域,即王朝国家辖境。据此,商周的天下/九州(或十二州)又有指代王朝/“中国”疆域范围的功能。《荀子.王制》说的“四海之内若一家”也是此意。 同一《史记》,《周本纪》有“将天下锐师出伊阙攻秦”语,这里的“天下”是指华夏诸国,不包括秦。《秦本纪》记秦二世称“先帝起诸侯,兼天下,天下已定,外攘四夷以安边竟(境)”,这里的“天下”不包括四夷;又记“秦王政立二十六年,初并天下为三十六郡,号为始皇帝”;“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地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响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秦朝“天下”于此一目了然。 由上述例证可知,先秦“天下”有广狭二义。广义指所知世界,即“溥天之下”;狭义指王朝及诸夏统治区域范围。在广狭二义并存的情况下,“天下”已经运用于不同语境。狭义语境范围容易理解,广义语境实与王权泛化思想有关,而王权泛化源自王权天授的天命论。天命论强调君权神圣,应受到独尊。《礼记.曾子问》载“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正是君权至上的表述;而“天下一家”或“王者无外”,也是强调天子权力无所不在。换言之,在王权泛化前提下,“溥天之下”都应该是王权统治区域,“奉正朔”、“暨声教”。然而事实上每个王朝统治范围是有限的,即狭义的“天下”。这种理论上应该而实际上不能的矛盾,就是“天下”广狭二义产生的原因。作为王朝国家理论,二种天下观表述各有其功能,不可舍此就彼,于是将“天下”界分为内外显然很有必要。 《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有段议论专门分析九州、天下、中国与四海、夷狄关系,是当时王朝国家主流话语的代表。语称:“故先王度土,中立封畿,分九州,列五服,物土贡,制外内,或修刑政,或昭文德,远近之势异也。是以《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人面兽心,其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随畜,射猎为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绝外内地。是故圣王禽兽畜之,不与约誓,不就攻伐;约之则费赂而见欺,攻之则劳师而招寇。其地不可耕而食也,其民不可臣而畜也,是以外而不内,疏而不戚,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国;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其慕义而贡献,则接之以礼让,羁靡不绝,使曲在彼,盖圣王制御蛮夷之常道也。”作者在指出诸夏与夷狄文化不同的同时,强调“制外内”,实际上就是先秦诸子提出的“华夷之辨”。 内指华夏或诸夏,即狭义天下,为王权统治区域;外指四夷或四海,为广义天下,是应该服从王权的地区。《礼记.曲礼上》说:“其在东夷、北狄、西戎、南蛮,虽大曰子。”也是讲应该服从天子。泛化的王权高居于内外之上,从而彰显天授君权的神圣。不过还应该提及,天命观不只存在于中原王朝,北方民族的“天单于”、“天之骄子”、“天地所生日月所置”、“长生天”等等的天命观念,也以君权天授作为统治合法的依据,与中原王朝并无二致。 与王权泛化的天下观相应,战国时期,有思想家构拟过一种称为畿服制的国家边疆结构。 畿服制首见于《国语.周语》祭公谋父语:“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此后《禹贡》、《周官》、《逸周书》等也出现类似记载。这种制度大致在王朝直辖区(王畿)以外,设定了甸服、侯服、宾服、要服、荒服五等,规定了一定的距离和应尽的义务。虽然这种理念确有华夷分布形势的背景,但畿服制只是从未实行过的构想,尽管这种关于边疆秩序的理念对后世统治者产生极大影响,以致历史语境变化后,后朝处理边疆事务、外族关系时,总不忘套用“要服”、“荒服”,说明语出有据。[4]这仍是王朝以本位主义眼光单方面规定的王权泛化观念,并从另一侧面反映广义天下也是王权统治范围的观点。 (二)四海 《史记.五帝本纪》有“辅成五服,至于五千里,州十二师,外薄四海”之语。“四海”首见于商遗民所作《诗.商颂.玄鸟》:“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商人居东方濒海,推而广之,以为四方皆海。《尚书.君睪篇》:“海隅出日,罔不率服”;《尚书.立政篇》:“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这是海边被视为天边的例证。 与自然地理观不同,《尔雅.释地篇》解释四海:“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如此则四海类似四夷。《孟子.离娄》称周文王姬昌“西夷之人”,把舜叫做“东夷之人”,《诗.小雅.出车》有“西戎”记载。将蛮、夷、戎、狄与东、西、南、北联系成系统概念始于《礼记.王制》:“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又指出:“中原、夷、蛮、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达”。这成为后世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系统观念的滥觞。 按《荀子.王制》说,“北海则有走马吠犬,然而中国得而畜使之,南海则有羽翮齿草曾青丹干焉,然而中国得而财之;东海则有紫紶鱼盐焉,然而中国得而衣食之;西海则有皮革文旄焉,然而中国得而用之”,四海相当于四方。从四方的物产地理来看又相当于四夷。荀子讲过“四海之内若一家”,那么从上述引文里“中国”与四海相对的情况看,狭义的天下/中国不包括四海/四夷。 (三)中国 “中国”名称,始见于西周,概念的形成可以追溯到商朝(与四土相对的大邑商、中商)。“中国”开始只是国中、王畿、京师的代称。[5]周朝推行亲族、功臣封建制度,受封国诸侯以周天子为共主,由同族共宗形成华夏诸国。“中国”成为宗主国(周朝)和诸侯国共同使用的名号。然而进入春秋战国,各国经济、军事实力形成强弱区别,于是以朝觐、职贡为特征的礼仪制度,演变为诸侯争霸的理论武器。中国的整体代表者名义上仍是周天子,实际上却由于争霸者挟天子以令诸侯,名不副实。此时中国的范围,大致由华夏诸国共同构成,直至秦朝兼并各国,华夏诸国重新统一。 古代的“中国”是与“四夷”相对的概念,所以“中国”具有界分内、外的功能。和许多早期国家一样,“国”建立在“族”的基础上。商、周王朝都强调团结同族,以同族为内(中),以他族为外(边),形成其基本政治地理模式。“尊王攘夷”或“内华夏外四夷”,成为华夏诸国增进凝聚力的需要;“华夷之辨”虽然具有区分族群和文化制度的标志功能,但就其实质而言,仍是辨“内外”。 无论是“中国”还是“四夷”,概念的内涵与外延在历史进程中都在发生变化。如先秦时期,楚开荆蛮,秦拓西戎,与吴越均被视为“蛮夷”。就“中国”而言,从商周开始,迄至元、明、清各王朝,“中国”的内涵发生了很大变化,无论是统治地域还是统治族群,古今不同显而易见。同样,“四夷”的含义在各朝各代也不尽一致,这是由“中国”周边国家或部族政权的变化所致。 尽管古代中国王朝都以“中国”自居,但每个王朝都有自己的国号,如秦、汉、魏、蜀、吴、魏晋南北朝、隋、唐迄至元、明、清,真正以“中国”为国号的只是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而且也只是简称。因此,我们今天所称的中国,实际上包含着古代自称并被称为中国的王朝国家与简称中国的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现代国家两层含意。尽管彼此有着历史继承关系,但是如果在不同语境中不加区别使用,传达的信息不是含混便是有歧义。最典型莫过于“中国自古以来就是统一多民族国家”的说法,句中的“中国”究竟是指当代中国呢,还是古代王朝中国?如果包括古今中国,那就意味着王朝中国与今日中国在“统一”的范围、“多民族”构成数目应该一致,而史学研究早就表明,两者不仅并不对等,而且国家性质也有本质区别。因此,界定学术概念与习惯说法是必要的。 (四)疆域与版图人们常用的疆域一语源自先秦。“疆”的本意是“界”的意思。这种“界”的含义,又由疆场、田边发展而来。《诗.小雅.信南山》有“中田有庐,疆场有瓜”。疆场为田界,进而引申为国界。按《尚书.泰誓》载“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孟子.滕文公下》载“出疆必载质”,“疆”是“国界”、“边界”的意思。据《左传》桓公十七年:“疆场之事,慎守其一,而备其不虞”。这里的疆场又作国界讲。“域”的解释是“封境”,就是疆界、境地、范围的意思,还可指代邦国、封邑。《诗.商颂.玄鸟》有“肇域彼四海”之句。按《集传》的解释“域,封境也”,就是疆界、境地的意思。又据《荀子.议兵》“可谓入其域矣”之句,又可释为境界、范围。疆域合称,指国土、境界。《荀子.君道》有“纵不能用,使无去其疆域,则国终身无故”,实际上是讲国家或政权的统治范围。《左传》成公二年(前589)记载齐侯使国佐赂晋师,晋人不许,说“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国佐答称:“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故《诗》云我疆我理,南东其亩,今吾子疆理诸侯”。“疆理”一语,实指范围。 由于疆域表述的是国土、国界概念,因此又产生许多同义词语。如九州、九服、九围、神州、赤县、禹迹、版图等等。其中版图一词似乎可与疆域通用,但细究起来,两者有很大差异。版图是合成词。 所谓版,是指木板或竹板,为书写户口等数据的凭据。通过“画野分州”,括户置民,用黄册或鱼鳞册记录,实行编户齐民。版又通板,户籍之意。过去户部又称版曹,掌户籍的官员称版尹。先秦典籍对“版”有不同的解释。《周礼.天官.宫伯》:“掌王官之士庶子,凡在版者”。意为名册或户籍。《论语.乡党》:“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注曰“负版者,持其邦国之图籍”,版之意为图籍。版与板通假。板籍连用即户口册。“明版籍以相数阅,审什伍以相连持”。注云“版,名籍也,以版为之也”,[6]就是书写在板上的户籍。 所谓图,一般指的是舆图。《史记.三王世家》有“御史奏舆地图”之语。《索隐》的解释是:“天地有覆载之德,故谓天为‘盖’,谓地为‘舆’,故地图称舆地图。疑自古有此名,非始汉也”。《史记.淮南衡山列传》又有“左吴等案舆地图”记载。《集解》引苏林语:“舆犹尽载之意”。《索隐》按:“志林云‘舆地图汉家所画,非出远古也。’”这与前说相背,但是从荆轲刺秦王藏匕首的燕国地图考虑,先秦时期已有舆地图无疑。 舆图包括了山川地貌、政区、四夷等多种因素。版图之图并不能简单等同舆图。版图之图专指政区图,与属民居地有关,是征派赋役的依据。《周礼.地官.大司徒》称大司徒掌建邦之土地之图与其人民之数,以佐王安扰邦国。《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载,蔺相如代表赵国去秦国献和氏璧,按约定交换秦国15城,秦王不想兑现诺言,复受蔺相如欲毁璧威胁,不得不“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这就是政区图,亦即版图。汉代政区图从《史记.龟策列传》所载故事中可见端倪:“于是王乃使人驰而往问泉阳令曰:‘渔者几何家?名谁为豫且?豫且得龟,见梦于王,王故使我求之。’泉阳令乃使吏案籍视图,水上渔者五十五家,上流之庐,名为豫且。泉阳令曰:‘诺。’乃与使者驰而问豫且曰:‘今昔汝渔何得?’豫且曰:‘夜半时举网得龟。’使者曰:‘今龟安在?’曰:‘在笼中。’”文中“案籍视图”说明县令在其管辖范围有户籍地图为根据。汉代以降,王朝国家都有政区图。如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图佚,仅存志文)、元明清的《一统志》等。地方志书也绘有政区范围图。 版图合称,指户口册和疆域图。《周礼.天官.司会》:“掌国之官府郊野县都之百物财用,凡在书契版图者之贰,以逆群吏之治,而听其会计。”“在书契版图者”就是政区范围。所谓“百役并作,人户凋耗,版图空虚”,[7]指的是户口疆域。与之近义有“图籍”:“圣人……故牧人民,为之城郭,内经闾术,外为阡陌。夫妻男女,赋之田宅,列其室屋。为之图籍,别其名族。立官置吏,劝以爵禄。衣以桑麻,养以五……”[8]图籍就是疆域图和户口册,是行政根据。廿四史中有些本纪在岁末往往记有人口、赋役、收入支出等内容,地理志所记政区也常常有人口内容,这种人地关系的记述,表示国家设置政区版图的实质所在。 许多文章将疆域和版图等同,互相指代,两者固然都指王朝中国的统治范围,但严格讲是有区别的。版图是指一个王朝实际控制的人口以及这部分人居住、生产、活动的地域。这是王朝国家征赋派役的依据,也就是行政的范围。疆域在包括版图部分的同时,还根据王权泛化理念,将附属王朝的部族、与王朝有羁縻联系或朝贡往来的外国一并包括,史籍中常常表述为“声威所及”,因而更具含混性。 尽管在史籍中存在版图与疆域混用的现象,但在王朝中国的行政实践中,两者从不等同。准此,版图只和疆域层次中有效统治部分相匹配,与羁縻控制范围有些联系,与疆域理论上的统治范围并无必然联系。版图是王朝统治范围比较清晰的表述。疆域表述因有王权泛化理念介入,具有统治和控制范围双重含义,因而呈现多样性,表述和理解容易含混,这是王朝中国疆域理论的一个特点。 三 本文考察上述这些概念,是想说明,“天下”具有包括“中国”和包括“四夷”广狭二义,要准确理解具体文献中所言“天下”,就要在理解王权泛化理论的基础上,将其置放于历史语境里考察。“四海”与其说确指地理方位,不如讲只是代表先秦时期人们对周边部族分布区域的笼统指称。“中国”概念不仅古今有别,而且历史上的中国随王朝更替而范围有所变化,不能以“中国”概括历代王朝。人们习惯上认为古今中国具有继承关系,因此将“中国”运用于古今语境不加区别,然而作为学术用语,不免产生歧义。从词义多重性、王朝国家与现代国家本质区别两方面考虑,将古今“中国”加以区别是必要的。因此,强调历史语境作为区别手段,既体现历史研究实事求是的宗旨,也可以避免不在同一语境讨论问题带来的隔膜。“疆域”、“版图”都指统治范围,版图是行政区;疆域在表达王朝统治范围时,因王权至上理念介入,比版图表述的范围更为宽泛。历代王朝的疆域观点,大致主张三大层次:有效统治范围(包括政区及特殊政区)、实际控制范围(属国、属夷、属部、土司、蛮夷长官、藩属等)、理论上的统治范围(实际上是中外关系,隐喻理论上应属王朝中国)。总的来讲,内设政区,外施羁縻。事实上各朝的“天下”、“疆域”、“版图”并不一致。尽管传统史书总以先秦或前朝典故为权威,极力说明本朝统治范围的继承性、合法性,但是忽略历史语境的话语只能是单方话语。不受检验的单方话语不能让人信服。对疆域和版图异同问题的探讨,实际上也是探究王权思想对国家理念的影响。这种影响,对于王朝中国,在不同历史时期曾发挥过不同的作用,而非只是一种作用。只有注意到这种不同作用,才能避免我们对王权历史作用衡估的片面化。 古代中国疆域理论是比较复杂的问题,不仅涉及到古代王权思想、王朝国体,还与今人国家观体认、思考相关。迄今为止,人类社会制度远没达到完善,何况时代发展总要向人们提出新的“完善”标准,因此,考古察今的思考也要与时同行。 注释: [1] 参见《礼记.祭义》。 [2] 参见顾颉刚、童书业:《汉代以前中国人的世界观与域外交通的故事》,《禹贡半月刊》第5卷,第3— 4期合刊。 [3] 参见童书业:《中国疆域沿革略》第一篇《历代疆域范围》,上海开明书店1946年版。 [4] 参见顾颉刚:《畿服》,《史林杂识》初编,中华书局1963年版。 [5] 参见于省吾:《释中国》,《中华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 [6] 《后汉书》卷49《仲长统传》。 [7] 《旧唐书》卷118《杨炎传》。 [8] 《史记》卷128《龟策列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