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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国运动是中国近代史开端时期一场伟大的农民革命运动。在这场革命运动中，农民阶级曾给予封建统治阶级以政治上、军事上之沉重打击，对于封建的思想文化以及陋俗恶习，也予以了有时代意义的变革，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但由于旧式农民革命及农民阶级除了具有的革命性一面外，尚保留着固有的封建性一面。所以，这场运动在不少方面仍带有浓厚的封建保守性及封建延续性，从其婚姻制度中的多妻制便可窥见一斑。 太平天国运动曾对封建的婚姻制度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譬如，废除买卖婚姻，规定“凡天下婚姻不论财”；鼓励男女平等交往自由恋爱，不干涉寡妇再婚；改革婚娶仪式等等。这些措施无疑具有积极的、进步的意义。然而，只要我们涉及太平天国的婚姻制度，便不能不论及其多妻制，这是太平天国承袭封建陋俗恶习之无可讳言的一个史实。我们对太平天国实行多妻制的史实进行研究，探索其缘由，找出其特点，对于我们更全面、更深刻地认识和评价这场农民革命，或许不无一点益处。 一 关于太平天国实行多妻制的种种记录，见诸众多的史籍、笔记及典志通考中。当洪秀全与冯云山在广西创立拜上帝会、酝酿革命期间，尚未见其有多妻之记载。然而自金田起义后不久，洪秀全即天王位，全军进驻江口墟时，洪秀全就忽然拥有十五、六位娘娘。这时，杨秀清又假托天父下凡，诏命各王多纳女子，使多妻之习俨然为上帝所命而得宗教上之裁可。自此之后，一夫多妻，成为太平天国文武官员普遍的习尚了。据当时外国人之报告：“天王诏定东王西王各娶十一人，南王至豫王各六人，高级官三人，中级二人，低级一人。”(载郭廷以《太平天国日志》十一年正月廿六日条。)内中提到西王与南王，可知是太平天国初期之事。到后期，各王爷、世爵、贵官各有妻多少，则文献无征，亦无法考证或统计了。 不过，天王洪秀全后宫后妃数目及生活，则有文献可考。金田起义后不久，洪秀全便有“又正月宫”及娘娘十五人。至永安，增加为三十六宫。在天京时，宫中妇女数千人，虽然其中任女官及执掌各种工役者居大多数，但称为“娘娘”的人，必然比以前增多。据癸好三年（1853年）杨秀清奏云：“今蒙天父开恩，娘娘甚众。”(《天父下凡诏书》二。)《盾鼻随闻录》也云：“洪逆伪府中僭称妃嫔者四十余人。”此为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后初期之事，到太平天国后期，洪秀全则共有娘娘八十八人。(见幼主供词，转引自简又文《太平天国典志通考》第1255页。)众娘娘及后宫事务以“又正月宫”赖氏摄理，洪秀全尊其为“国母”，又令众娘娘称其为“二姐”（长姐当为早已去世之“正月宫”），听其管教。“又正月宫”下又为“副月宫”及“两十宫”等等，这些称谓制度还有待于详征。 二 太平天国多妻之制，表面看来类似历代封建君王显贵示权之举措，但仔细考究，则不难发现其有几个很突出的特点。 （一）太平天国虽行多妻制，但不用“妾”字。洪秀全所娶女子既非妃，亦非妾，称“娘娘”，各王所纳女子称“王娘”，世爵高官所纳者称“贞人”，身份一律皆“妻”，地位一律平等。如天王宫中，众娘娘身份地位一律平等，互为姐妹，即与“又正月宫”也为姐妹行。从宗教上来说，她们均是“上帝媳”，天父称之为“天媳”、“小媳”，天兄称之为“天婶”、“小婶”。这一点与太平天国奉行的宗教信仰之平等观念完全符合。 （二）太平天国要员们娶妻皆以正式婚礼正式手续而娶之，并各予以正式名义。这样便是正式的婚娶与合法的结合，所以是正当的，合符伦理道德规范的，也符合太平天国的道德观念与法律规定，而没有违犯第七“天条”（奸淫）之弥天大罪。这样看来，比起历代皇帝可以随时召幸宫女，则尚胜一筹了。 （三）太平天国虽实行多妻制，但只限于领导阶层。对于下级官员及普通民众百姓，则实行一夫一妻制，认为“一夫一妻，理所宜然”。(张德坚《贼情汇纂》。)在《诲谕官兵良民人等各宜革除污俗以归正道》的告示中也说：“男有男行，女有女行，男习士农工商，女习针指中馈，一夫一妇，理所宜然。”(《太平天国》（三）第225页。) （四）太平天国十分注重女子（尤其是已婚女子）的品行教育。洪秀全对众娘娘的教育十分严格，规定她们必须读书。洪秀全不仅亲自撰录十款“天条”，而且常常以《新约》之经句及耶稣之遗训等宗教方面的内容为教材。所规定之教育课程为：“每日读书一章，轮读诗一首。礼拜日加读天条。……每日先读书一章，后读诗一首。一日读旧遗一章（即《旧约》），一日读新遗一章（即《新约》）。”(见《天父诗》二六五。)事实上，洪秀全自进入天京后，常常幽处“大内”，鲜出宫门，好弄翰墨，自撰诏旨，其中教训宫中妇女者尤为多数，汇编成集，题名《天父诗》，总共五百首。自第十一首以后，皆为教诫众娘娘及宫中执事女官者。其词句大多俚俗浅显，远逊初期作品。 三 太平天国运动发生在中国近代史开端时期，这时中国社会正处于封建社会末期，封建制度虽已腐朽溃败，但其延续了两千多年的根基仍十分牢固。同时，西方的一些文化思想也随着传教士的东来而逐渐传入中国，宗教文化就是最初由传教士带来的西方文化之一。太平天国运动虽对中国的封建文化习俗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荡涤，但它既由脱不开封建枷锁的农民阶级所发动，就必然打上封建的烙印；而洪秀全等人向西方“寻求真理”，热衷于基督教教义，并以其为自己发动起义的主旨（即树立独一无二的上帝、天父，打倒清妖）。所以，我们探寻太平天国实行多妻制的原因，就必须从这些方面去分析、探索。 第一、太平天国承袭了中国封建社会数千年来君主后宫多纳妃嫔、王侯显贵多蓄妻妾的丑恶制度。按照古礼，天子娶九女，诸侯娶七女，大夫一妻二妾，士一妻一妾，庶人匹夫匹妇不得有妾。后代礼制变化，后宫妃嫔愈来愈多，中国古代历代二十余朝的君主，皆以多纳妃嫔为理所当然之事。上古的黄帝、帝喾，各有四妃；虞舜则一娶双妻—娥皇、女英。至汉唐以后，以妃嫔众多著称者，有汉灵帝、宋梧王、陈后主、晋武帝等，皆有妃妾“至于万人”，(据洪迈《容斋随笔》。)隋炀帝荒淫特甚，离宫遍天下，所在皆置宫女，总数不可查稽。唐朝杜陵《剑器行》有句云：“先帝侍女八千人”，白居易《长恨歌》中有：“后宫佳丽三千人”。据《新唐书》载，开元天宝年间宫嫔大约达四万人。唐以下则不赘述了。对于荒淫无道、好色误国的君主，自然要受到丧失道德之谴责，但能循规蹈距，安享“六宫粉黛”而不至购误国家军政大事者，无论其纳妃多少，或随时召幸几人，也不算是昏君。君主之下的王侯将相、文武官员，也皆以广蓄姬妾为自然而然、理所应享之福。然而，历代以来，从未有过任何史家、文学家、道学家以多妻的君臣为不合理、不合法、不道德者，即便是普通老百姓也都承认这是君主王侯贵官应享的特殊权利。此外，我国封建社会的多妻制度，不仅为君主王侯显贵行之，而且庶民之富有者也以畜妾为闲事、常事、乐事。一般文人也以有姬妾侍笔砚为风流韵事。几千年来，这是存在于中国封建社会上下层中的根深蒂固、牢不可拔的恶制度。太平天国自洪秀全以下全体文武官员，都直接承袭了这种传统制度，与历代封建君臣如出一辙。 第二，太平天国信奉上帝教（即基督教），以圣经为宗教与道德之最高标准。然而，他们虽然敬拜上帝、耶稣极为真诚热心，但实际上并未曾接受基督教系统理论之传，而仅得其浅陋的宗教，道德说教，尤其未知基督教会严禁多妻或蓄妾之教规。例如，对洪秀全产生巨大影响的《劝世良言》，虽是一本宣传基督教教义的书（初刊于1832年），但它并不是系统地宣讲《新约》、《旧约》圣经，而只是在六十几个互不联贯的小节中，摘引新旧约的某些片断，加以中国化的敷衍，反复宣传拜上帝、敬耶稣，反对拜偶像邪神和天堂永乐、地狱永苦等教义，是一本浅薄的传道书。洪秀全正是从这本书中接受了上帝，开始了通过拜上帝改造世道人心的救世宣传。此外，太平天国奉行的基督教教义是由圣经学来的，而《旧约》中是许可多妻制的，且有许多最高的示范（《新约》也没有禁止多妻之言）。如其中所载犹太民族之祖先亚伯拉罕、以扫、雅各等，及古代名王贤王扫罗、大卫、所罗门等实行多妻者，比比皆是。大卫为上帝所选择者，有七妻十妾，至“所罗门有妃七百，都是公主（异族异邦的），还有嫔三百。”(《列王记》上，第十一章第三节。)洪秀全等太平天国领导人的宗教观念受《旧约》的影响远远胜过《新约》。当时有一位名叫施嘉士的英国人，曾著《旅华十二年》一书，其中有一段关于太平天国实行多妻制的评说：“这只是人所以为中国帝王所必需的制度而已。他们未得读全部《新约》圣经。在《旧约》中，岂非屡载多妻之习俗，甚至最正义的国王，后宫也有许多妃嫔吗？”(引自简又文《太平天国典志通考》第1262页。)这样，太平天国实行多妻制度，自然觉得没有违背上帝教道，良心上也绝无不道德或罪孽的感觉，而且可以引《旧约》圣经所载史迹以证明他们这样做是合乎“天情道理”的。 第三，太平天国实行多妻制度，固然是由于洪秀全等人沿袭封建旧俗，同时也由于他们受《旧约》圣经之影响，认为其得宗教上之裁可。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原因，便是杨秀清屡次藉口天父下凡附身，假传天命，竟至假托天父神圣意志而为洪秀全及其他诸王多纳女子，也起了不可忽视的推助作用。据前所述，洪秀全于金田起义后仅一个多月，已有娘娘十五、六人之多。本来此时期正值筚路蓝褛、艰难奋斗期间，太平军从金田“团营”到正式起义后，不断遭到清军围击，不仅时间紧迫、事业艰辛、经济支绌、环境险恶，种种条件不许可，而且从道德上来说，洪秀全以最高领袖身份宣传宗教，主持会务，怎能于此时自陷于浪漫生活而滥娶女子呢？然而，据《华北先驱》六五四号（1863年2月2日）刊载之《天王惩戒娘娘记》，其中提到杨秀清在这段时间假托天父下凡传言之事，“又在前一次，天父曾命西王为天王多纳二妻，而为翼王多纳一女子。”(引自简又文《太平天国典志通考》第1252页。)从中可推知，杨秀清于起义前，即洪秀全以天王自居之后，便施此伎俩多次，每次若如前为洪秀全纳一、二女子，则洪秀全在起义后一余月（即在江口墟时），必定有娘娘十五、六人了。至屯兵永安时，其数且达“三十六宫”，亦不足为奇，到太平天国末期时，共有“八十八位娘娘”，也是可信可能之事了。杨秀清假传天命，不仅博取了洪秀全的宠信，使自己擅权固位，而且使太平天国实行的多妻制有了天父传言为护符，公然相信是上帝所命，这样就使之蒙上了一层神圣的色彩。 不过，在君臣上下竞尚多妻之太平天国中，也有一位不从此习而恪守一夫一妻制之基督教规者，这便是干王洪仁玕。洪仁玕虽也为太平天国领袖人物之一，但他毕竟与洪秀全等人有所不同。由于经历的环境不同，所受西方教育，耳濡目染西方文明社会的影响为洪秀全辈远不可比拟，所以在他的思想中封建因素相对的少，而资本主义因素相对的多（其思想中资产阶级维新改良的因素，不在此文论及范围）。不过，这毕竟只是极个别的现象。 从太平天国实行的多妻制，我们可以看出，太平天国运动虽是一场反封建的革命运动，也是中国旧式农民战争发展到的最高峰，农民阶级在这场伟大的革命运动中也作出了许多惊世之举，但由于时代与阶级局限使然，这仍然脱不开封建的桎梏。而洪秀全作为当时“向西方寻求真理”的中国人之一，他学来的也仅是片面的、一鳞半爪的基督教教义，这时中国人接受的西学还是极肤浅、极表面的东西。没有先进阶级的领导，农民阶级自身不可能完成反封建和学习西方近代化的历史任务。太平天国失败了，其封建因素及宗教迷信色彩，便是一个重要原因。 【资料来源：《争鸣》1994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