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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国以上帝为天地人万物的创造者，由此引申出人人是上帝子女和天下一家的理论。同时，太平天国又以洪秀全等为上帝的儿子，洪秀全的儿子洪天贵福为上帝的孙子，由此，上帝又有一个以他们父子公孙为主的小家庭。天下一家的大家庭和父子公孙的小家庭，互相交织和矛盾，包含着洪秀全和太平天国思想的积极方面和消极方面。这里试对太平天国两种“上帝家庭”的理论和事实作一些考证分析。 一 所有人都是上帝的子女，都是兄弟姐妹，洪秀全的这一思想早在接受梁发的宗教宣传和追索拯世救民的真理时就已提出。洪秀全相信上帝创造了天地万物，提供了人类生存的条件。人类本身也是上帝造出来的。这在外国基督教《圣经》中就是上帝造出亚坦（亚当）、夏娃的神话，洪秀全后来把外国的亚坦和中国的盘古氏相结合，称上帝所造的初人为坦盘，这以后才有生生不已的人类。 上帝不仅创造了人的始祖，而且还给予了每个人以灵魂。人的身体有生身之父母，而人的灵魂都是上帝所赐，都是禀上帝一元之气以生以出，这就是洪秀全所说的“灵魂皆从天上来”。这样，上帝不仅创造了初人，创造了所有人的始祖，而且同一切世代的人都有灵魂的生育关系。为此，太平天国创造了魂父、魂爷的名词以称上帝。魂父、魂爷是比生身父母更为重要的，因为人只有有了灵魂，才得以区别于万物，成为万物之灵。 这就是洪秀全和太平天国关于“天下一家”的理论基础。洪秀全说： “天下总一家，凡间皆兄弟，何也？自人肉身论，各有父母姓氏，似有此疆彼界之分，而万姓同出一姓，一姓同出一祖，其原亦未始不同。若自人灵魂论，其各灵魂从何以生，从何以出，皆禀皇上帝一元之气以生以出，所谓一本散为万殊，万殊总归一本。”(《原道觉世训》。) 人的灵魂既然都是上帝以生以出，自然都是上帝的子女，都是兄弟姐妹。但由于魔鬼的诱惑，人们久已忘记了自己和上帝的这种父子关系，忘记了人们之间的兄弟姐妹关系。应该追寻水之源、木之本，认识“上帝原来是老亲”，这样才能造成一个太平世界。 洪秀全在起义以前积极向人们宣传这个道理；当他们进而发动推翻清朝统治的革命战争以后，也很明确地向人民宣传人人都是上帝的子女。以杨秀清、肖朝贵名义发布的檄文说： “尔等尽是上帝子女，尔等知否？本军师实情谕尔等：尔等肉身是凡肉父母所生，尔等灵魂是上帝所生。上帝是本军师亲爷，亦是尔等亲爷，又亦是天下万国人民亲爷。此所以古语云天下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颁行诏书·救一切天生天养及一切中国人民谕》。) 太平天国宗教中上帝和世人构成的这种家庭关系，就是他们称上帝为“天父”的主要含义。这是太平天国的“天父”，同西方基督教的“天父”意义不完全一样。西方基督教以上帝为父，据认为是由于上帝对人类的慈爱，上帝与人类各个人如父母之于子女，精神上感情上息息相通，因而称为“天父”，这是一种拟人化的联系。而太平天国的天父观，如上所述，是以上帝创造人、生养人的理论为基础的，“天父”之与世人有着相当于父亲生育儿女的血统联系。所以太平天国的“天父”，是有着具体意义的父，是大家庭的家长。 家长有严肃的家规，这就是上帝的圣诫，即太平天国的十大天条。家规的前四条，即“崇拜皇上帝”、“不好拜邪神”、“不好妄题皇上帝之名”、“七日礼拜颂赞皇上帝恩德”，都是关于子女和家长的关系，要求子女绝对地尊崇他、孝敬他。第五条以下各条，即“孝顺父母”、“不好杀人害人”、“不好奸邪淫乱”、“不好偷窃劫抢”、“不好讲谎话”，都是对上帝子女之间相互关系的要求。上帝是一位严父，对于子女之不守家规而坚执不改的，就不认他们为子女，要罚入地狱；但上帝也是慈爱的，他看到很多子女受魔鬼之惑走入歧途，就割舍了自己的长子耶稣为他们捐命赎罪，子女按照家规办的，就可以得到他的恩爱看顾。 上帝大家庭的发现，是太平天国向往的大同世界的基础。既然普天下人，包括身为军师的东、西王都是上帝子女，都是兄弟姐妹，互相间就不应该有“此疆彼界之私”、起“尔吞我并之念”，而是应该有无相恤、患难相救。洪秀全说：“他人有难尔救他，尔若有难天救尔。见人灾痛（病）同己病，见人饥寒同自饥”，“人有灾难同体恤，莫学愚人彼此分”(《天父诗》一○五；《醒世文》。)，这些都是从人人是兄弟姐妹的关系而提出的要求。太平天国很有力地发挥过上帝子女之间的伦理准则。他们说： “即以凡情而论，各有父母，不能无同姓异姓之分；各有室家，不能无此疆彼界之别。要知万姓同出一姓，一姓同出一祖，其原未始不同。我们蒙天父生养以来，异体同形，异地同气，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今者深沐天恩，共成一家，兄弟姐妹，皆是同胞，共一魂爷所生，何分尔我！何分异同！有衣同衣，有食同食；凡有灾病，必要延医调治，提理汤药；若有孤子孤女以及年岁衰迈者，更宜小心看待，与其盥浴身体，洗换衣服，斯不失休戚与共、疴痒相关之义。盖安老怜幼恤孤，皆出自东王体天父好生之心，天王胞与之量，是以恩及下民，无微不至也。”(《天情道理书》。) 这里谈到了在上帝的子女之间要衣食与共，扶持灾病老幼；与此密切相关的是，他们从上帝大家庭的观念中推衍出人无私财、田产均耕的社会经济理想。《天朝田亩制度》说： “盖天下皆是天父上主皇上帝一大家，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则主有所运用，天下大家处处平均、人人饱暖矣。此乃天父上主皇上帝特命太平真主救世旨意也。” 这是说，所有的产业都应该归于大家庭的家长，由他分配运用，这样就可以使所有子女都能吃饱穿暖。 一八五四年六月访问天京的英国人询问太平天国是否规定了共同占有土地、房屋和其他财产，他们答复说：“田产均耕一事是也。人人皆是上帝所生，人人皆当同享天福，故所谓天下一家也。”(《麦华陀等一八五四年六月访问天京文件辑录》，见《太平天国史译丛》第一辑。)这是更加明确地把“田产均耕”看作是“天下一家”的应有之义。 田产均耕的理想反映了农民对于土地的现实要求。但在太平天国的意识形态中，它却渊源于上帝是天下凡间大共之父、人人的灵魂都是上帝所生这一宗教教条。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上帝大家庭”的观念在政治伦理方面的价值。 二 洪秀全和太平天国在谈论“上帝大家庭”时，常常提到“胞与”一词。这出自北宋哲学家张载。张载认为天地是人类的父母，所有人都是亲兄弟，其他万物都是人类的朋友，所以他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张子正蒙注》乾称篇上。)这就是所谓“民胞物与”的思想。 这一思想与太平天国的上帝大家庭观念基本吻合。洪秀全很欣赏张载的话，他在《原道觉世训》中论证为什么“天下总一家，凡间皆兄弟”后说：“此圣人所以天下一家，时魔民吾同胞之怀而不忍一日忘天下。”杨秀清、肖朝贵告诉人民说：“本军师体上帝好生之德，□□在抱；行仁义之师，胞与为怀。”(《颁行诏书·奉天诛妖救世安民谕》。)杨秀清答复英国人的诰谕称洪秀全“奉天行道，凡事秉乎至公，视天下一家，胞与为怀。”(《麦华陀等一八五四年六月访问天京文件辑录》。)如此等等。“民胞物与”，的确构成了太平天国思想的一部分，也是他们常用的词。 张载是有进步思想的哲学家。“民胞物与”是应予积极评价的对人民表示同情的思想。他认为，既然人们都是亲兄弟，所以应该尊高年、慈孤弱，帮助有困难的人，“凡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西铭》。)他还主张实行井田，“以天下之土，棋画分布，人受一方，养民之本也。”(见陈伯瀛：《中国田制丛考》第一四五页。)但张载并不认为“亲兄弟”之间的政治地位是平等的。他说：“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西铭》。)宗子对于庶子，当然有着优越的地位。 很相似的是，在太平天国上帝的大家庭中，子女也是分类分等的。如同张载把大君称为父母之宗子一样，太平天国上帝的大家庭中，君长被认为是家长的长子、能子。庶民被称为愚子，善正即善人、正人是肖子，强暴是顽子(《天条书》。)。这种分类，有的是品性之差异，有的是政治地位之不同；政治地位的高下又决定了才能的优劣，君长、庶民之被称为能子、愚子，就是这样。 这是太平天国对上帝子女的直接分类。他们还间接地表述过上帝子女的各种差别。例如，在大家庭中，“其后来归从者”即大部分庶民、愚子，由“首领督之为农，耕田奉上”，而另一些“功勋等臣”，则“世食天禄”，“子子孙孙，得袭官员”。在这些“功勋等臣”中间，等差也是很严密的，连其子女也有不同的地位：王的长子是管理世间的，故称“世子”，王的女儿贵如金，故称为“金”；其他人的子女分称公子、将子、玉、雪等，界限很分明(《天朝田亩制度》、《太平救世歌》、《太平礼制》。)。 曾国藩攻击太平天国，曾从这个“大家庭”做文章，说：“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姐妹也。”说这是“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讨粤匪檄》。)。这是对太平天国思想和制度的歪曲。太平天国固然以上帝为天父，人人为兄弟姐妹，但这只是在人的灵魂是上帝所生的意义上构成一个大家庭，并不否定人间的家庭人伦和君臣之道；相反，他们对这些人伦纲常极为重视。太平天国称人的父母为肉父母、肉亲、血亲，以区别于灵魂所自生的天父。洪秀全在提出上帝大家庭这一观念的同时，就突出了孝顺父母的重要，说：“父兮生我母鞠我，长育劬劳无能名。恩极昊天难答报，如何孝养竭忠诚。”(《原道救世歌》。)太平天国的许多文件都强调孝敬肉亲，把它提高到孝敬天父等同的地位，并列为十大天条的第五款。 对于由肉亲关系而产生的其他家庭关系，太平天国也极为重视。太平天国最早刊刻的书籍之一《幼学诗》全面地规定了家庭中各种人相处的规范，有家道、父道、母道、子道、媳道、兄道、弟道、姐道、妹道、夫道、妻道、嫂道、婶道、男道、女道等项。它们要求“家庭亲骨肉”之间实现和睦相处，以求上帝降福；但和睦相处的基础是各人摆正自己的地位，即父母兄弟夫妻等等按照当时中国社会的道德规范各就各位。以夫妻之道为例，“夫道本于刚，爱妻要有方。河东狮子吼，切莫胆惊慌”，“妻道在三从，无违尔夫主。牝鸡若司晨，自求家道苦。”夫妻双方虽然都是上帝的子女，是兄弟姐妹，但在实际生活中的关系是并不违背“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的。 根据上帝大家庭的观念，太平天国的君相兵卒都是上帝子女，所以他们的确都以兄弟姐妹相称。但另一方面，君相兵卒在实际生活中也各有自己的地位，有严格的互相关系之道。《幼学诗》中关于这方面的有三条：朝廷、君道、臣道。其中规定，“生杀由天子，诸官莫得违”，“王独操威柄，谗邪遁九渊”，“伊周堪作式，秉正辅朝纲”就是要在一个专制而英明的君主领导下做到君明臣良。兵民人等也各有不同的义务。官兵之间，“贵贱宜分上下，制度必判崇卑”，上不可以贵凌贱，下不可以卑逾尊”；官民之间，“为官头顶守官箴，秉公正直奉法行”，“为民务宜守本份，……纳款当差凛遵行。”(《醒世文》；《佐天侯陈承□告官员兵士等恪遵定制晓谕》。) 归结太平天国关于家庭的、朝廷的这些实际伦理关系，它们十分确切地表现于洪秀全说过的一句话中：“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妇不妇；总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妇妇”(《王长次兄亲目亲耳共证福音书》。)。 把太平天国的一些思想、制度同他们的“上帝大家庭”联系起来，就可以看出，这个大家庭内部实际上没有平等的关系。家长和子女自然是不平等的，上帝和它在人间的代表的意志是无上的命令；它对于所有子女都有生死祸福的大权。子女之间也是不平等的，这在上文已有所叙述和分析。这些官官之间、官民之间的差异，包括“世食天禄”者和“耕田奉上”者的差异，并不只是职业、职务的高低，而是身份地位的不同阶梯。 但这个大家庭也有平等的一面。既然所有人，包括君王、大臣的灵魂都是上帝所生，他们的灵魂就应是平等的，都有升入天堂或沉沦地狱的平等机会。这就是所谓“原罪的平等”。恩格斯说过，基督教除了原罪的平等以外，至多只在开始时还承认上帝选民的平等。太平天国宗教没有明确的“选民”观念，虽然洪秀全偶而使用过“选民”一词。太平天国以上帝为天下凡间大共之父，所以称东、西洋人都是“同家人”，但又把上帝主要看作是中国人的上帝，凡属“华夏”都是上帝之子女。在这样的大家庭内，固然存在等差、阶梯，但在其中的大部分，即“耕田奉上”者中间，却都可得到人人饱暖的允诺，获得一份同样的财产，即“田产均耕”。这种范围内的“平等”，是与全体范围内的不平等联系着的。 黑格尔认为，在中国封建社会中，一切人在皇帝面前都是平等的，也就是说，都是卑微的。其实，中国封建社会的人民没有平等，只有卑微。在太平天国上帝的大家庭中，“愚子”固然也是卑微的，但家长是仁慈的，能从上面赐与他们雨露阳光，赐与他们以田产均耕、同衣共食、灾病相恤、人人饱暖的“大福”。这是家长恩施于下、对子女无微不至的关怀。太平天国所构想的这种大家庭，是封建社会中的农民所能产生的最美好的政治伦理思想。我们要重视这种大家庭观念的历史价值，但不能误以为它的成员具有平等的政治、社会地位。 三 在太平天国的宗教观念中，除了存在一个以上帝为家长、以天下人为兄弟姐妹的大家庭以外，还有一个以上帝、耶稣、洪秀全、洪天贵福“父子公孙”为中心的小家庭。在这个小家庭中，上帝仍是家长，耶稣是长子，洪秀全是次子，洪秀全的儿子洪天贵福还过继给伯父耶稣，是上帝的孙子，上帝、耶稣各有元配妻室，是洪秀全的天妈、天嫂。此外，杨秀清、冯云山、韦昌辉、石达开也一度是这个家庭的不明确的成员，后来只留下了杨秀清被确定为上帝的第三个儿子。 基督教认为上帝是个“灵”，是无形无体的。太平天国宗教有时似乎接受了这一理论，但实际上，洪秀全、杨秀清等的观念与此完全不同，上帝首先是有形有体的。洪秀全梦魂升天时所见到的就是一位有形体的上帝，他后来还降临于人体说话，如杨秀清搞的上帝附体传言。对这些与当时西方基督教不同的观念和做法，期望太平天国是一次基督教运动的某些西方人士曾试图加以解释，认为这是由于太平天国没有完备的《圣经》，是受到了“神人同形”观的影响。其实，太平天国宗教中的许多特异观念，主要并不是由于对基督教经典的误解，而是他们根据自己的需要所作出的创造；其渊源和土壤则是中国民间的迷信。例如杨秀清搞天父下凡，不可能是从《圣经》中模仿的。出于当时拜上帝会内部问题的需要，杨秀清创造了天父下凡，而当时当地流行的降僮巫术，就是他进行这种创造的足够资料。至于太平天国以为上帝有一个有妻有子、儿孙满堂的家庭，那在《圣经》上更是全无影响，完全是洪秀全独出心裁的创造。 在神学理论上，上帝除了大家庭以外还有一个小家庭，是重叠而又矛盾的。既然上帝是一切人的父亲，洪秀全当然也是上帝的儿子，天下人应该都是洪秀全的兄弟姐妹；根据太平天国关于君长是上帝的长子、能子的观点，洪秀全就是这个大家庭的长子。此外，洪秀全还有一个凡间的小家庭，有自己的生身父母。每一个人都只能分为灵魂和肉体两部分，每一个人的灵魂和肉体都有明确的来源，那末，从逻辑上说，除了上帝的大家庭和肉身的小家庭以外，就没有其他家庭存在的余地。但洪秀全认为还有一个以上帝——洪秀全——洪天贵福为中心的家庭，它不同于上帝的大家庭，也不同于凡间的小家庭。其所以不同于上帝的大家庭，是因为洪秀全不只是上帝生灵魂这种意义上的上帝之子，他是上帝的元配老妈肚子里生出来的。但上帝和老妈生出的，似乎也不是洪秀全的肉体，因为他的肉体的确是他的君王父、君王母所生。这样，洪秀全就制造了难以圆满解释的矛盾：要建立他同上帝的特殊亲子关系，就必须超越上帝同其他子女之间的生育灵魂的关系；而要超越这种关系，扩大及于生育肉体，就会否定肉父母的存在。 洪秀全不理会这一矛盾，在上帝的大家庭之外，另建了一个小家庭。在太平天国后期，他试图解决这一矛盾，说他在“未有天地之先既蒙天父上帝原配即是天妈肚肠生出”，后来上帝差他“作主凡间”，命他由“天上另一位亚妈肚肠而生以便人世”(《钦定旧前遗诏圣书批解》圣人约翰天启之传第十二章。)。这是说，洪秀全降生过两次，一次在上帝还没有创造世界的时候，天父和原配夫人生了他；一次是嘉庆癸酉年十二月初十日他入“这位亚妈之胎”——这似乎指他的肉母，但又说她是天上的另一位亚妈。这样匪夷所思的解释，自然只能越说越糊涂。正是由于建立上帝小家庭在理论上与大家庭是不统一的，有矛盾的，所以，如下面将要提到的，在太平天国内部也有人对之表示过怀疑。 洪秀全为什么要离开“上帝大家庭”的理论轨道，另外提出一个小家庭呢？简单说来，这是由于政治上的需要，是为了证明太平天国运动和他本人领导这次运动的神圣性。洪秀全在接受梁发的宣传之初，就已提出“天父上帝人人共”，提出人人是上帝子女，人人应当信拜上帝。他确信自己的灵魂曾经升天，是接受上帝特派来宣传真道的使者。这样的宣传，对于促使一些拜偶像者转而信奉上帝、建立一个互助友爱的团体、也许是够用的，但要发动人民追随他起来革命造反打江山，在他看来就不能适应了。他需要进一步密切自己同主宰一切的上帝之间的关系。杨秀清、肖朝贵相继以天父天兄附体传言，也刺激他必须创造出他同上帝的密切关系。“真命天子”的故事是熟悉的，但如果笼统地称为“天子”，似乎不足以同“人人是上帝子女”的观念有突出的区别。所以，他需要建立与上帝的特殊亲子关系，把具有最大权威的上帝作为自己的亲父，为自己同时也为太平天国戴上神圣的光环。而要建立这样的亲子关系，天妈是不可缺少的。这样，上帝也就有了一个小家庭。 洪秀全构造上帝的小家庭不是一次完成的。大体上可以分前后期来考察它的形成、发展过程和其中的问题，这样可以比较具体地理解它的意义和洪秀全的思想。 四 “上帝小家庭”的提出，首先是在金田起义以前的戊申年即一八四八年冬天；到建都天京以后的癸好年、甲寅年，即一八五三、一八五四年，“小家庭”有了完备的形态，得到了较广泛的宣传。 在现存太平天国文献中首先谈到这个小家庭的，是戊申冬“诏明”的《太平天日》。这本书描述洪秀全丁酉年（一八三七）梦魂升天的情况，说天上有“天母”称洪秀全为“我子”，天母引洪秀全去见“爷爷”即父亲，上帝对洪秀全称耶稣为“尔兄”，耶稣称洪秀全为“胞弟”，耶稣有妻，洪秀全称为“长嫂当母”之“天嫂”，洪秀全在天上也有妻有子。天父、天母、天兄、天嫂、洪秀全、洪妻、洪子、洪的众小妹，组成了一个“琴箫鼓乐，快活无穷”的家庭，洪秀全接受爷爷的委派，下凡来诛灭妖魔，作万国之真主。 我们今天见到的《太平天日》是在壬戌年（一八六二）印行的。我们不能十分肯定洪秀全在一八四八年时已构成了这样完整的家庭，但其基本内容，特别是称洪秀全为上帝次子、耶稣胞弟这一点，必在当时已经“诏明”。谢介鹤《金陵癸甲纪事略》记载，“道光戊申己酉岁，秀全自称天父第二子。”太平天国后期外国传教士报道李秀成、洪仁□都说洪秀全在一八四八年曾又一次升天，这必然也是指这一年冬天“诏明”《太平天日》之事。洪秀全称自己是上帝之次子、耶稣之胞弟，在起义过程中曾发挥鼓动人心的作用。抛别家园、扶老携幼前去金田会集的起义弟兄，“人人相信洪秀全是上帝派来作他们的首领的”(《太平天国起义记》 第一○节。)。这一点，也得到了以天父身份发言的杨秀清的支持，起义时杨秀清以天父传言告诫太平军将士：“天父生全为尔主，何不尽忠妄修前。”(《天命诏旨书》辛开三月十八日晚二更在紫荆山茶地。) 但从太平天国现存的文献来看，洪秀全的这种身份虽然早经确定，公开地较广泛地宣传却是在建都天京以后。在建京以前的三篇著名檄文中，有两篇谈到洪秀全曾升天见上帝，上帝命他下凡为太平真主，但没有特别提出他是上帝的儿子、耶稣的胞弟。在建京以后的一些文件却经常谈到这一点。《建天京于金陵论》中的一位老兄弟黄再兴的论文说：“今我主天王，天父皇上帝次子也。”以杨秀清名义写的《太平救世歌》说：“盖天兄是天父之太子，天王是天父第二子也。”韦昌辉在同英使文翰的翻译官密迪乐谈话时说：“中国君主即天下之君主，他是上帝次子。”杨秀清在天父杖责洪秀全事件后对洪秀全说：“二兄性格是天父生成，子肖父性”，又说：“神爷教真子丝毫无隐。”这些文告、谈话都出现在建都天京以后半年多时间内。不仅如此，这一时期内的出版物《三字经》也首次公开描述了洪秀全在天上的家庭： “皇上帝 海底量 魔害人 不成样 上帝怒 遣己子 命下凡 先读史 丁酉岁 接上天 天情事 指明先 ……… 命同兄 是耶稣 逐妖魔 ……… 天母慈 最恩爱 ……… 天嫂贤 最思量 ……… 戊申岁 子烦愁 皇上帝 乃出头 率耶稣 同下凡 ……… 帝立子 存永远” 这本儿童读物首次公开宣布了上帝在天上有这样一个家庭，洪秀全属于这个家庭。它基本上包含了九年以后出版的《太平天日》的内容。 戊申冬“诏明”《太平天日》，大概只是口头的宣布，而建天京以后的宣传却是公开的、文字的和比较频繁的。它在太平天国内部造成较深的印象，并且在内部和外部都引起了不同的理解。曾同韦昌辉、石达开会晤谈话的英国翻译官密迪乐，试图对洪秀全之称为上帝次子作出他自己能够接受的解释。他说，尽管洪秀全被称为上帝次子，但他同天父仍然是属灵的关系，是在一切人的灵魂都是上帝所生而洪秀全是这一切人中的最伟大者的意义上才有这样的称谓的——其实这不符合洪秀全的原意。但他同时也认为，太平天国的宗教正在越来越夸大洪秀全最初就具有的神人同形倾向，把上帝的“父道”从精神性质的变为肉体的和有限的。他说： “关于这方面，尚未有正式出版物，但他们在与外国人的正式交往中至少已表示出一种倾向，把天父描述为一个人体，有人的感情和形体，穿着如人，圣母玛利亚是他天上之妻，等同于中国众神中之天母，认为她不仅是耶稣之母，而且也是其他几个儿子之母。与此相应，他们还想从中国民间的众女神中给耶稣找一个妻子，认为耶稣有一个有子有女的家庭，其子女即上帝之孙。” 密迪乐认为这一套都是杨秀清干的，杨秀清及追随者是太平天国宗教中佛、道成份的代表者，正在同代表孔教成份的洪秀全作斗争，以使自己得以在这一新宗教中获得地位(T．T．Meadows：“The Chinese and Their Rebellions”．1856，P.423，440。)。 密迪乐的观察是有错误的。他访问天京时曾得到了对天妈天嫂等有所描述的《三字经》，说一八五三年尚未有这方面的出版物，这是他的疏忽。他说这个上帝的小家庭是杨秀清搞出来的，也全无根据。从杨秀清死后洪秀全继续构造上帝小家庭的一些做法来看，洪秀全、杨秀清在这一问题上不可能有分歧，真正的构造者毋宁说是洪秀全。但密迪乐看到了太平天国上帝观念的变化，这是符合事实的。因为洪秀全早期所写的几篇著作虽然是神人同形的，但阐述上帝和世人的关系大体上还是精神的关系；上帝有一个小家庭、洪秀全是这个家庭之子，是后来提出的，是洪秀全由于需要而引起的思想发展。但太平天国上帝观念的这种变化发展，在一八五三年建都天京以前宣传较少，所以不仅密迪乐不知道，甚至太平天国内部也有人感到茫然。 根据一八五三年十二月访问了天京的一位法国神父报道，他同一名担任丞相秘书的广西老兄弟讨论了宗教问题。法国神父问他是否真的相信洪秀全是天父的儿子、耶稣的兄弟；这位广西老兄弟居然给予了否定的回答。他认为，上帝既然是纯灵，就不会同凡人一样有妻有子。他说，“天母”、“天嫂”是一些新兄弟在编书时为着同“天父”、“天兄”对称而加上去的，这使有人认为天母是天父之妻，天嫂是天兄之妻；但在他看来，真正的意思只应该是在天国里大家都是兄弟姐妹。这位老兄弟还说，他相信洪秀全是上帝派来根绝地面上的偶像崇拜的，但有人以至若干首领给予这种关系以过度的性质，当然由此也就格外增加了对事业的信心。他承认他对这个问题还有疑问，并说洪秀全还没有为自己作出一个更清楚的解释(“Histoire de la Concession Franeaise de Changhai”，1928。)。 这位广西老兄弟怀疑上帝会有这样的家庭，但承认这种说法能增加对事业的信心。他把出版物中出现的“天母”、“天嫂”说成是不明教义的新兄弟偶然加上去的，这当然不是事实，而只可能是他内心的期望。事实是，在此半年以后，太平天国更进一步地肯定了天母、天嫂和上帝小家庭的存在。 一八五四年六月，英国再次访问天京的麦华陀等人向太平天国询问说：“你们给予耶稣以天兄称号，给予天王以次兄称号，这是否推论出来的？后者实际上是上帝之子，抑或仅是取譬如此？”太平天国以杨秀清的名义回答说： “天王是上帝第二子，是天父圣旨真命。兼天王亲自上过高天，一一奉聆天父明命，是天父二子，为天下万国真主，凿凿有据也。”又说： “我主天王是上帝亲子、天兄胞弟。” 除了正面答复以外，杨秀清还在提问中明确指出：“上帝元配是我们天母，即生天兄耶稣这个老妈”，“耶稣元配是我们天嫂”。同时，杨秀清询问外国人说，既然你们拜上帝、拜耶稣很久了，你们知道“上帝前既生太子耶稣，今复生子否？”“生有好多子否？”“耶稣生有儿子否？”“耶稣长子今年几多岁否？”耶稣生有几女？长女今年几岁？上帝有多少孙男孙女？并且还问，你们是否知道上帝、耶稣有多高大、面色如何、肚子多大、胡须什么颜色、什么样、戴什么、穿什么，等等(《麦华陀等一八五四年六月访问天京文件辑录》。)。 这篇文件是由石达开、黄玉昆起草而经杨秀清以他的名义写给英国人的。按照它的重要性和内容文字，它必经洪秀全寓目，甚至有他的手笔。 这是一篇奇特的文件。它充分地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太平天国关于上帝的小家庭和神人同形的观念。它向对方提出的问题，有一些我们可以从太平天国的文献中找到答案。如他们曾描述，上帝身材高大、魁梧，满口金胡须、一直拖到肚脐，头戴高边帽，身穿黑龙袍，坐装衣袍端正，两手复在膝上，两脚八字排开，而且他的肚子有箩那么大，所以饭量很大(见《王长次兄亲目亲耳共证福音书》、《太平天日》。太平天国向英国人提出这些问题，目的并非向他们“请教”，而是为了向他们表明，太平天国所了解的上帝和耶稣比英国人多，尽管英国人拜上帝拜耶稣已很长久，但现在，上帝的真传是在太平天国。所以，提出的问题必已有自己的答案。)。这样一些问题和他们对问题的回答表明，他们在这里完全排除了上帝是“灵”、是无形无体的理论，尽管他们刚刚出版的一本“旨准颁行”的书《天理要论》是十分明确地宣传这一理论的(《天理要论》是英国传教士麦都思所著，太平天国截取其前八章略加改易作为官书于甲寅四年（一八五四）出版。)。 马克思说过，“通过分析来寻找宗教幻象的世俗核心，比反过来从当时的现实生活关系中引出它的天国形式要容易得多。”(《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三卷，第四○一页。)太平天国予以这样具体描述从而曾使一些外国人目瞪口呆的上帝及其家庭，不是别的，正是洪秀全的世俗生活和思想的直接投影。洪秀全在信拜上帝以后，就模仿着梦幻中依稀见到过的上帝，“态度高尚而庄严，坐时体直容庄，双手置膝，两脚分列而从不交股，辄正襟危坐，不俯不仰亦不斜倚左右”(《太平天国起义记》第八节。)。这是一位严肃的道貌岸然的大人先生形象。他说这是天上的父亲教他这样做的；实际上，他是按照自己的形象和想象塑造了天上的父亲。其所以描述天上父亲的胡须是金色的，可能是由于他自己的胡须就是砂红色的，也可能是模糊地反映了西方传教士在他脑海中的留影，以象征天父是中国的也是番国的大共之父。但上帝仅仅有人的形象是不够的，他还必须有人的属性。费尔巴哈认为基督教的上帝是人的本性的反映。作为太平天国的上帝，它对太平天国的社会属性有充分的反映，但这里还需要它具有作为世俗的人的具体属性，即七情六欲，娶妻生子。洪秀全要使上帝成为自己的父亲，超越于上帝生育灵魂的意义，就需要上帝具有这种属性。洪秀全早从《劝世良言》中就知道耶稣是由圣灵所感童女所生的神话，但他后来认为需要改变耶稣的降生方式，使耶稣成为上帝和元配老妈所生的长子，以便于使洪秀全自己能够成为上帝和老妈所生的第二个儿子。这位上帝也不会只娶一个老妈。老妈是元配，即是正宫。洪秀全说他降生入世是从“天上另一位亚妈肚肠而生”，可见天上的亚妈决不止一位。可以看出，为了神化洪秀全，就不得不人化上帝，而人化上帝的材料就来自洪秀全本人和他所见到的世界。恩格斯说，“即使是最荒谬的迷信，其根基也是反映了人类本质的永恒本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第六五一页。)。太平天国上帝的小家庭，正是这样一种反映的较直接的形态。 五 在太平天国前期的上帝小家庭中，杨秀清、冯云山等人的地位是不明确的。 洪秀全称为上帝次子以后，接着引起的是冯云山称为三子，杨秀清称为四子，肖朝贵为帝婿，韦昌辉、石达开为第六、七子。这件事，在建都天京以前似乎也没有广泛宣传，但在建都以后的文献中却屡屡提到。杨秀清称洪秀全为二兄，他自己是：“兄弟雁行居第四”，又说：“自我兄弟五人赖蒙天恩主恩授封为王，恭承天父亲命下凡，辅定真主”(《太平救世歌》。)。洪秀全称他们几人为“胞”，并说，“朕同胞等皆是亲承帝命下凡”，只有他们几人可以在金龙殿设宴，其他一切人臣只能在朝厅食宴(《天父下凡诏书二》。)。这并非他认为杨秀清等不是人臣，而是因为他们既是人臣又是兄弟（他称杨秀清为良臣良弟）。这种兄弟、同胞关系，显然不仅是指“灵魂同自天上来”，因为就灵魂而论，不得在金龙殿食宴的一切人臣也都是天父生的。 前已提到的太平天国给英国人的文件提问了上帝生有多少儿子，密迪乐的报道说，太平天国官员认为天妈不仅是耶稣之母，而且也是其他几个儿子之母。这些都暗示或表明杨秀清等几个人也是上帝和老妈所生的儿子。但是，太平天国的出版物如《三字经》等所描述的小家庭中，却没有他们的地位，上帝的亲生儿子，只提到耶稣和洪秀全。这是什么原因呢？非常可能，这是由于洪秀全此时还不愿意作出明确的规定。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尽管杨秀清掌握了巨大的权力，但宗教毕竟是洪秀全的专有领域，他对此有巨大的兴趣和权威，因为人人都承认他亲自到过天上。 在太平天国前期的上帝小家庭中没有明确地位的杨秀清，死后被宣布为是上帝的三名亲生子之一。洪秀全在戊午八年（一八五八）约十一月给英使额尔金的诏旨说：“朕乃上帝第二子，哥暨东王同胞连”(《赐英国全权特使额尔金诏》，见《太平天国文书汇编》。)，稍后，他在《新约圣经》上作的批解说得更明确：“东王是上帝爱子，与太兄暨朕同一老妈所生。”(《钦定旧前遗诏圣书批解》约翰上书第五章。) 杨秀清在死后被吸收为小家庭的成员是有原因的。杨韦事变和石达开出走，不仅极大地削弱了太平天国的实力，而且严重地损害了太平天国的思想体系，包括它的宗教体系。太平天国的意识形态是头足倒置的。一切立足于现实社会经济基础的活动，都被称为来自上帝的指示，是为了恢复上帝的荣光。但上帝指示的见证何在呢？迄今为止，他们主要依靠两条。一是洪秀全自己，首先是他的升天幻梦，他由此而建立了上帝次子的地位和领导太平天国的使命。二是杨秀清、肖朝贵假托天父天兄附体传言，特别是杨秀清。他们由此而获得权力，同时也支持洪秀全，使其神圣性得到一种证明。因此，不管杨秀清被杀是否出于洪秀全的指示，最终恢复杨秀清的名誉、地位和承认他同上帝的亲密关系，几乎是一种必然性。他被明确地承认为上帝的亲儿子，有助于维护洪秀全宗教的完整性。 后期的太平天国上帝小家庭一方面有杨秀清参加，另一方面则是新出现了天父天兄的继承人洪天贵福，形成了父子公孙三代人。在前期，太平天国也认为上帝有很多孙男孙女，但并未指明具体的人，并未赋予这些不知名的孙子孙女以任何重要性。太平天国戊午八年（一八五八），幼主洪天贵福，已有四个妻子的一名九岁少年，被宣布为耶稣和洪秀全的共同的继承人：“朕立幼主继耶稣，双承哥朕坐天都。幼主一半耶稣子，一半朕子迓天庥。代代幼主上帝子，双承哥朕一统书。”(《赐英国全权特使额尔金诏》。)此后，洪秀全就让洪大贵福练习政事，用他的名义发布命令。洪天贵福发的诏旨总用“奉天爷天爹暨爹命”几个字开头。“天爷”就是天上的祖父上帝（“爷”字在南方既可用来称父亲，也可用以称祖父），“天爹”就是天上的过继父亲即耶稣，“爹”当然是洪秀全。 洪天贵福之明确成为上帝小家庭的第三代，构成父子公孙一系，其政治上的意义是十分清楚的，这就是洪秀全希望借此以巩固他父子对太平天国的领导。它是洪秀全必然会有的“家天下”思想的表现。天父天兄在太平天国已有相当悠久的存在，他们是无上的权威，将士们浴血斗争，在理论上是为了争上帝之纲常。宣布洪秀全是上帝的儿子，洪天贵福是上帝的孙子，并且代代幼主都是上帝的后代，就可以使洪秀全的家天下等同于上帝的家天下。而上帝是至高无上、主宰一切、世人感恩报德惟恐不及的绝对权威，上帝的家天下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了。洪秀全常说：“爷哥朕幼同御世”、“爷哥朕幼永作主”、“扶朕幼乃扶爷哥，父子公孙同显权”，并把“父子公孙，同坐天国”等字样刻入金玺，爷哥和朕幼这样密切地结合在一起，其意义是表现得再明白不过了。至于让幼主过继给耶稣，似乎也有深意。耶稣是上帝的长子，洪秀全是次子，皇上帝的嫡长子自然应是太子，“天兄成太理昭昭”，所以洪秀全后来称耶稣为“太兄”。洪秀全以次子而世世代代为万国真主，耶稣以太子而后嗣不明确，这不但是个遗憾，而且也是个漏洞。耶稣早有元配天嫂，太平天国也考问过英国人，耶稣有多少子女，长子、长女多少岁，洪秀全还明确说过耶稣有三子二女，但这一切都不如把洪天贵福过继给耶稣，让洪天贵福一半是耶稣的儿子、一半是洪秀全的儿子，能使问题得到圆满的解决。 在太平天国后期，洪秀全多次亲自发表文告宣传上帝小家庭的存在；他在后期同外国传教士的矛盾，直接间接都与此有关。双方的根本分歧在于上帝是否有形，是否上帝、耶稣、圣灵“三位一体”等问题，而对这些问题的不同回答，都涉及上帝是否有妻有子、洪秀全是否上帝的儿子。一八四七年洪秀全曾向之学道的美国传教士罗孝全，一八六○年来到天京。洪秀全给罗孝全下诏旨说：“孝全，认得尔主、尔神、尔爷、尔哥来否？西洋同家人暨众圣徒，认得尔主、尔神、尔爷、尔妈、尔哥、尔基督、尔先师、尔太嫂来否？……醒否？信否？”(《赐通事官领袖接天义罗孝全诏》，见《太平天国文书汇编》。)这是要求罗孝全确认天父天妈天兄天嫂的存在和他们已下降太平天国。另一名英国传教士艾约瑟写了一篇《上帝有形为喻无形乃实论》送给洪秀全，这涉及上帝的小家庭能否存在的基础。洪秀全大加批改，将题目也改为《上帝金颜体神不得见论》。他说，上帝的金颜你们是见不到的，但是我见到过：“基督暨朕爷亲生，因在父怀故见上。……前朕亲见爷圣颜，父子兄弟无惝恍。”(肖一山《太平天国诏谕》天王手批艾约瑟撰《上帝有形为喻无形乃实论》。)他用上帝亲子的身份来证明上帝有形。 在太平天国内部，后期的洪仁□对洪秀全构造的上帝家庭抱有怀疑态度。洪仁□虽是洪秀全最早的信徒，后期又尽忠于太平天国，但他对洪秀全的宗教，很早就有某些保留。他向韩山文叙述洪秀全的早期历史时，没有提到戊申年冬诏明《太平天日》的事，这不是偶然的(将《太平天日》作为洪仁□的作品是毫无根据的，它很可能出于洪秀全手笔。)。他到天京后提出的《资政新篇》，包含了一些对宗教问题的见解，据说其中原有关于上帝无形的观点，审阅时被洪秀全删去。尽管如此，留下来的一些话，如说：“上帝为爷，以示包含万象；基督为子，以示显身指点”，实际上仍与洪秀全的看法很有差异。洪仁□对于洪秀全之称为上帝之子、基督之弟，是有保留的，认为这表明了洪秀全对基督的神性看法不完整。他对天妈天嫂之说也有不同看法，据说写过一篇《天妈天嫂辩证》(《北华捷报》第五二四号，一八六○年八月十一日。转引自顾长声著：《传教士与近代中国》，第八七页。)，但没有流传下来，不知有些什么内容。洪仁□在政治上是竭力支持洪秀全的。他相信洪秀全在一八三七年得到了上帝的启示。他也宣传天王和幼主具有作为人君的种种祥瑞征兆。以他的地位、立场和思想，他对洪秀全的上帝小家庭的观念只可能提出某些不同的理解，而不会在原则上提出反对的意见。 六 马克思说：“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了人。”(《〈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一页。)恩格斯也说，宗教之所以在某一点上还有某些理由受到人的尊重，是由于它们的内容是以人为本源(《英国状况 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第六五一页。)。太平天国宗教充分证明了他们的论断。 太平天国宗教主要是洪秀全创造的，它的本源就是洪秀全和以他为代表的人、为代表的阶级。他们千百年来在小块土地上耕作，没有分工，没有科学，也没有丰富的社会联系。他们自耕而食、自蚕而衣的生活，经常遭受官府、地主和自然力的打击而变得动荡不安甚至沉沦到饥饿线下挣扎。他们的愿望就是期待着获得、保住或者扩大这块土地，有衣有食，无灾无难，过太平日子。他们养活了整个社会，但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是社会的主人。他们掀起过冲击封建统治的大风暴，但并不认识自己的力量，总是希望从茫茫苍天中找到救星。因而他们并不能真正理解自己的存在，而总是把自己的存在转给彼岸之神的幻影，然后由彼岸之神大发慈悲，把一部分恩典还给他们自己。一个既主宰他们又满足他们的绝对权威，无论是世俗的还是天上的，现实的还是幻想的，正适应了他们的利益和存在。他们作为上帝的“愚子”而在大家庭中占有一席之地，是不会计较上帝的“能子”、上帝的小家庭君临在他们头上的；甚至相反，没有上帝的“能子”、上帝的小家庭，谁来使大家庭中的芸芸众生各得其所呢？所以，可以说，无论上帝的大家庭还是小家庭，都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们的本性。 但是，大家庭和小家庭之间也会有矛盾。构造它们的理论是不统一的，这在前面已经谈到了。它们所起的政治作用，它们的利益，也可能互相冲突。怎样证明人人是上帝的子女呢？宗教告诉人们：因为你们的灵魂是上帝所生。但人们之所以会相信这一点，特别是在激烈的革命战争中要使人们相信这一点，它总还应该表现于人们的肉体得到了温饱。灵魂的得救应该表现为肉体的得救。怎样证明上帝小家庭的存在呢？宗教告诉人们，因为天父天妈会生孩子，洪秀全是从天妈肚子里出来的。但要使人们接受这一神话，小家庭应该关心大家庭，使芸芸众生能够各得其所。小家庭的存在是有赖于大家庭的存在的。如果上帝只顾子女的灵魂而不顾他们的肉体，如果上帝只照看自己的小家庭而忘记了大家庭，那么，上帝也就会失去自己的大家庭和小家庭。 当洪秀全开始提出“天父上帝人人共”时，他曾象基督教的古圣先贤那样，“为了拯救世人的灵魂而鞭笞自己的肉体”。他“戒尽炳花酒僻等事”，甘愿跋山涉水餐风露宿，向上帝的子女宣传天堂永生之路。自称上帝的亲儿子、造出了天父天妈的小家庭并起来革命造反以后，他宣告，上帝的子女不仅“在天享福无疆”，而且在世“威风无比”，人人都得享受大家庭之福，田产均耕，有衣有食。正当他在“小天堂”的金龙殿里系统地构造小家庭的时候，他也宣布了使大家庭的所有子女“共享天父上主皇上帝大福”的方案——《天朝田亩制度》。看来，在那时，洪秀全谱写的小家庭和大家庭的协奏曲，音律还是协调的；它和谐地代表了他自己和他所代表的群众。 但是，到了太平天国后期，情况有了变化。洪秀全的兴趣越来越集中于弹奏小家庭狂想曲，而大家庭的乐曲则几乎成了失去的乐园，再也没有在洪秀全的乐谱中占有重要的篇章。从庚申十年到辛酉十一年的一年间，洪秀全的作品保存下来较多，但它们的内容，几乎完全是关于他在天上的小家庭，反复申明它的存在，同时借助于它来证明江山是久长的。至于上帝的大家庭，却完全没有谈到。当然我们不能遗漏他在一八六○——一八六一年间重新颁行了《天朝田亩制度》；但比之这一期间他新创作的大量“天话”、“梦话”，那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洪秀全这样突出地关心“小家庭”而疏远“大家庭”，“大家庭”自然也就会逐渐地疏远他。 【资料来源：《历史研究》1982年第6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