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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崇德:论清朝疆域形成与历代疆域的关系

http://www.newdu.com 2017-11-03 《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 成崇德 参加讨论

    在中国历史上,边疆是一个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形成的概念。它最初只是泛指相对于中原地区的“四夷”,其地域并不确定。以后由于中国疆域的逐步拓展,边疆的概念才逐渐明确,至18世纪中叶,一个清晰完整的中国边疆展现在世界面前,并给中国和世界的历史带来巨大的影响。
       
         在清代,谈到边疆的统一,往往称之为“拓展边疆”、“开疆拓土”。昭连在《啸亭杂录》中说:清朝“三载之间,拓地二万余里,天山雪窟,无不隶我版图”。1这里所说的“开疆拓土”,显然是在歌颂清王朝完成国家统一的功德。对于这个问题,现代一些研究者却将清代统一国家的行动称之为领土扩张。M�詹森说“清朝统治者在亚洲大陆执行积极扩张的军事和外交政策,从而确定了近代中国的疆界,这是十分引人注目的,此项政策在18世纪中叶尤为积极”;还有一些国家竟然提出,中国的边疆地区是“无主土地”,从而实行强行侵占。2
       
         在这里,需要首先明确的问题是中国的疆域是清朝通过扩张疆土、征服别人土地得来的,还是历史形成的?
       
         疆域指疆土、领土,是一个民族、政权或国家活动的历史舞台。各个民族、各个国家的疆域范围大小不一,其形成也是千差万别,中国疆域形成的背景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三千年以前。形成疆域的因素也比较复杂,大体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探讨。
       
         第一,中国古代文明的连续性是中国疆域延续二千多年的基础。
       
         在历史上,文明大体是和国家同时产生的,古代文明主要包括政治史和文化史两个方面。在人类古代文明连续性方面,刘家和等先生曾作过深入的研究,3本文借鉴他们的研究成果,在这里作进一步的探讨。
       
         从政治史上看,在人类历史上出现的几个最古老的文明发生于公元前四千年代后期和三千年代。其中以尼罗河流域的埃及与幼发拉底和底格里斯两河流域南部的苏美尔地区文明发生最早,约始于公元前四千年代后期。黄河流域的夏文明和克里特岛上的爱琴文明,发生于公元前三千年代晚期。但是,上述古文明,大多数没有能保持政治史上的连续性。尔后公元前一千年代前半期,在印度河流域和恒河流域出现了雅利安人的国家,在伊朗高原出现了波斯国家,在爱琴地区出现了希腊诸城邦,在意大利出现了罗马国家。同样的是,这些国家和文明也出现了政治史上的断裂。公元前二千年代,印度河流域文明、克里特文明、迈锡尼文明中断,有的甚至暂时退回野蛮状态。公元前一千年代,最古老的埃及文明和两河流域文明开始失去政治上的独立,从属于波斯帝国的统治之下,波斯征服了整个西亚、北非的最古老文明地区,甚至达到印度河流域,古波斯成为古老文明的继承者和代替者。但是公元前4世纪后期,波斯被马其顿希腊人所征服。到公元前2世纪,马其顿希腊人又先后落入罗马人统治之下,罗马扩大成为一个庞大的帝国,但是到公元3世纪,罗马帝国亡于日耳曼人,罗马文明作为古代地中海地区产生最晚、影响最大的文明,也中断了政治史上的连续性。4
       
         和世界上其他几个古代文明相比较,发生于公元前三千年代的黄河流域的夏文明一直较完整地保留着中国古代文明的传统。当然,中国古代历史上也出现过文明断裂的危机,西周末叶至春秋中期,黄河流域的中原文明曾受到落后的部落和后起的文明的威胁,但是这次危机没有导致中国古代文明的中断。十六国时期中国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占了优势;元代,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国击败西夏、金、宋,建立了元朝。以上的政权尽管最高统治者的民族身份不同,但遵循的仍是以前的政治传统。对于中国在政治史上的连续性,许多研究中国问题的专家也有相同的看法。牟复礼认为:“中国在2000年或更多的时间里,一直是一个赓续无间的概念明确的国家,世上其它任何国家在这点上皆无法与之相比。从公元前221年奠定英文中称为中华帝国的统一王朝时起,就一直存在着适于治理统一中国的特殊政府形式。这个政府始终抱定一种观念,认为全体中国人民只能有一个合法的政府,纵然做不到这一点它也不放弃这一观念”。5
       
         从文化史来看,中国古代文明在文化史上的发展连续性,在整个世界史中尤其显得突出。文化史上的连续性应该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语言文字发展的连续性;一是学术本身发展的连续性。如果从这两个方面来衡量古代的各个文明,那么看来只有中国在文化史上的连续性最具有完整意义。中国古代的语言文字在发展过程中从未发生断裂的现象。从甲骨文到金文,从金文到篆字,从篆书到隶书,从隶书到楷书,从繁体楷书到简体楷书,全部发展过程基本上是清楚的,完整的。如果知道了这样连续发展的过程及其规律,那也就掌握了认识金文、甲骨文的钥匙。中国古代学术传统的连续发展,是从三代开始的。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发生过南北分裂,但是学术传统从未中断。如南北朝时期,北方最混乱的十六国的史学不仅未中断,而且相当繁盛。6
       
         由此可见,至鸦片战争前,中国古代文明从未经受过外来势力提出的根本性的挑战,从没有出现因为外来力量入侵而中断的现象,“关键的一点是,在中国人自己眼里,中国政治结构具有从未受到威胁和挑战的无以伦比的发展连续性”,7中国古代文明体系始终保持着前后递进、陈陈相因的延续性。
       
         中国政治史上的连续性是中国疆域形成的保障。中国疆域的发展变化表明中国作为统一多民族国家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深厚力量和悠久历史。中国作为一个政治实体,在其发展过程中,政治上曾出现过种种的动荡和危机,周以后,朝代更替,民族相争,但是商征服夏又继承夏,周征服商又继承商,从夏、商、周到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唐、五代、宋、元、明、清,历代相沿基本不变,并未发生政治史上的断裂现象。政治史上的连续性在疆域上表现为持续的稳定性。
       
         同样,中国疆域空间上陈陈相因的不断拓展,又为政治史、文化史的连续性提供了坚实、厚重的基础。刘家和先生提到:“文明在时间中的纵向发展,在很大程度上与它在空间中层延的情况相关。就单个的文明来说,一个文明的发生和发展,常常伴随有自身在空间中的一定的拓延;反之,如果一个文明由于某些原因而在空间中逐渐缩小以至消失,那末它也就要失去自己在时间中的连续性。”5正如刘家和先生所说,中国古代文明的发展,即政治史和文化史的连续性与中国古代疆域的延续和不断拓展二者之间是互动、互相促进的关系,两者缺一,中国古代文明就像其他地区文明一样,出现断裂,乃至中断和消失。中国古代文明在时间中发展与空间拓延的关系,表现在政治史的连续性和国家疆域的关系上。探讨中国古代文明连续性必须与中国疆域不断拓展相联系。中国疆域犹如墨渍式的不断由中心向四周拓延,中国古代文明也随着疆域的拓延而展延。从有关历代疆域的记载中可以看到:夏王朝的中心活动区在汾河下游和伊洛地区,其疆域南疆为三苗(长江中游洞庭至鄱阳湖一带),东疆为夷族诸氏族部落(包括今河南东部、安徽北部、江苏北部、山东全部及河北南部),西疆有西戎昆仑、析支、渠搜三国(今甘青地区),北疆不详,其势力也可能到今河北涿鹿。商朝前期的疆域,略同于夏朝,商朝后期的疆域有较大发展,其北疆已到达今河北整个北部和辽西一带,南疆也已远及江、汉、湘、赣流域。秦汉王朝致力于边疆的开拓,在夏商周疆域的基础上继续发展,对我国版图的奠定和疆域的形成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秦汉时期,中原与四邻的关系发生变化,匈奴呼韩邪单于向汉称臣,匈奴的领土贝加尔湖、阿尔泰山及其以南地区成为汉朝的北部边疆。西域诸国臣属于汉,汉朝的西部边疆包括天山南北和天山以西的乌孙、康居地区,东北边疆到达朝鲜半岛,东南边疆从东海、南海之滨深入到海南诸岛和越南半岛地区,西南边疆包括了今云南。三国、两晋、南北朝,曾多次发生几个民族政权同时并存、割据对抗的局面,如十六国至北朝,中国北方处于混乱状况,各小国政权几乎都不稳定,北方民族占了优势,其间除西晋真正统一的20余年外,其余时间均处于割据。秦汉统一时期的边疆先后为不同的政权所统治,使这一时期疆域形势呈现出复杂纷纭局面,但是在政治上它们没有打破汉魏以来的政治传统,基本上都是活动于原秦汉统一时的疆域之内。元朝的皇帝是蒙古民族,元朝统治者提出“祖述变通”的建政纲领,政治制度基本以中原王朝传统的仪文制度为主干,又揉和并保存大量蒙古旧制的成分,总体上仍然遵循以前各代的政治传统。由此可见,中国古代政治史上出现的变动在本质上都是朝代的分合或更替的问题,即使像元代和清代,是以边疆地区蒙古族和满族为最高统治者的王朝,但这些王朝和以汉族为最高统治者的王朝一样,在本质上都是各族上层统治者的联合政权。中国古代政治史的连续性和中国疆域的拓展变化是一致的。
       
         第二,历史上活跃在中原王朝四周的少数民族对中国疆域的形成有着重要影响。
       
         民族因素极大地影响着当代世界许多国家的各种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制约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同样,民族因素也极大地影响着历史上许多国家的形成和疆域的范围。中国古代民族的格局和民族关系与中国疆域的形成密切相关。
       
         自夏商周以来,周边地区(当时王朝的边疆地区),包括当时中原王朝未能控制的地方,已经形成许多民族族体。《伊尹四方献令》记载了商朝边疆地区的民族分布:正东有符娄、仇州、伊虑、沤深、九夷、十蛮、越沤、[前]发、文身;正南有瓯邓、桂国、损子、产里、百濮、九菌;正西有昆仑、狗国、鬼亲、枳巳、阁耳、贯胸、雕题、离丘、漆齿;正北有空同、大夏、莎车、姑他、旦略、豹胡、代翟、匈奴、楼烦、月氏、其龙、东胡。9这些居于四方的民族又被称为“四夷”,分称东夷、北狄、西戎、南蛮。秦汉时期,在四方民族集团的基础上,北方出现和形成了匈奴、浑庾、丁灵、鬲昆、新犁等族体;东北方形成了东胡、乌桓、鲜卑、朝鲜、夫余、高句丽、挹娄等族体;西域形成了36城邦和乌孙等族;西方和西南方存在着众多的氐羌和西南夷;南方存在着百越系和百濮系诸族。魏晋南北朝是民族混杂融合的重要时期,东北有夫余、高句丽、勿吉;北方有匈奴、羯、鲜卑、柔然、高车;西域有众城邦和乌孙;西方有氐羌、吐谷浑;南方和西南方有蛮、僚、俚、乌蛮、白蛮等。隋唐时期北方和西北方有铁勒、突厥、回纥、薛延陀、黠戛斯和西域城邦;东北有契丹、奚、室韦、高句丽、渤海;西方有吐蕃、吐谷浑、党项羌等;南方和西南方有俚、徭、僚、溪洞蛮、乌蛮、白蛮、濮、金齿、银齿等。宋辽金时期,东北有契丹、奚、室韦、渤海、女真等;北方有乃蛮、阻卜(鞑靼)、沙陀、蒙古各部;西北有党项、羌、突厥、回鹘(畏兀儿)、黠戛斯等;西和西南有羌、吐蕃、乌蛮、白蛮、施蛮、顺蛮、么些、合泥、寻传等;南方有苗、徭、僚、仡佬、僮、黎等。10
       
         在中国历史上出现的上述民族或部族有的延续下来,有的却消失了。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过程中,许多原先分散孤立存在的民族单位,经过不断的接触、混杂和融合,不断出现的分裂和消亡,逐渐形成一个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多元统一体。费孝通先生提出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11就是对中国民族关系和民族格局问题在民族理论上的精辟概括。
       
         在中国历史上出现的民族与国家疆域问题上,有两点对清代国家统一与版图奠定起着决定性作用:
       
         首先,从中国历史的发展过程来看,经历了从统一到分裂再到统一的两个历史大循环。
       
         第一个大循环是从秦汉的统一到魏晋南北朝的分裂,再到隋唐的统一;第二个大循环是从隋唐的统一到五代宋辽金西夏的分裂,再到元明清的统一。在这两个大循环中,中国广阔的疆域经历了三次民族大混杂、大融合,中原地区的汉族深入到“夷狄”所居住的边疆,而“蛮荒异域”边疆民族也流人中原地区与汉族融为一体。元、明、清三朝是由中国三个不同的民族建立的王朝,蒙古和满洲两个边疆民族先后完成了统一中国的大业,由此国家对边疆地区实行有效的管辖,大批汉族和中原其他民族流向边疆,部分边疆民族内迁,极大地加强了边疆民族与汉族融合的深度和广度,为中国疆域的拓展奠定了基础。
       
         其次,边疆民族对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广阔版图的奠定,形成具有深厚凝聚力的多元一体格局的中华民族,也做出了重要贡献。
       
         边疆民族大多数生息、劳动、活跃在中原王朝的四周,他们是最早开发、拓展边疆地区,或者率先统一了中国边疆的部分地区,为实现全中国的统一奠定基础,或者进而担当统一全中国的组织者和领导者。元朝和清朝的建立及其对统一的中华民族国家的贡献说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不是由汉族一个民族单独缔造的,而是各个民族包括那些已经消失的民族共同缔造的。中国古代文明持久、稳定的统一,既表现在中原文明不断扩展,不断联合和统一上述边疆民族的趋势,也表现在边疆民族不断增强的凝聚力。
       
         古代各个文明都有民族的区别和矛盾的问题。古代希腊人把非希腊人称为“蛮族”,古代印度的雅利安人把非雅利安人称为“蔑戾车”。中国先秦时代的华夏族称非华夏族为夷族。这些称呼里都含有重己轻人的意思。但是,实际上到西周、春秋时期,所谓的华夏族已经是多族融合的结果,而所谓蛮、夷、戎、狄也并非与华夏族没有关系。至春秋晚期,人们已经不可能以血统作为区分夷、夏的标准,只有从文化上区别了。战国晚期,黄河和长江中下游广大农业地区各国都成了华夏族,这是战国能够走向统一的基础。两汉时期,不仅巩固了已经形成的华夏族,而且加快了中原与边远地区民族的接触和联合。西晋王朝灭亡以后,北方一度出现许多少数民族统治的政权,这些少数民族政权中的领袖谋求统一,无疑又促进了民族间的联合和融合。对此,雍正帝在《大义觉迷录》中说过:“且自古中国统一之世,幅员不能广远,其中有不向化者,则斥之为夷狄。如三代以上之有苗、荆楚、猃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为夷狄可乎?至于汉、唐、宋全盛之时,北狄、西戎世为边患,从未能臣服而有其地,是以有此疆彼界之分。自我朝入主中土,君临天下,并蒙古极边诸部落俱归版图,是中国之疆土开拓广远,乃中国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华夷中外之分论哉。”12雍正帝无疑是站在满洲统治者的角度做的分析,但由此也可以看出边疆各民族对中国疆域形成的影响。中国历史上的各个民族对中国政治史和文化史的连续性及疆域的延续性基本保持着向心力,对此牟复礼也有相同的看法,他说:“中央集权的政治秩序必须伸展到整个中国文明的广阔疆域。必须包纳所有作为中国文明的分子的全体子民,不论其属于哪一个民族,这种观念即使在中国或异族的统治者互相争斗的时候,也从未受到过挑战。中国国家的政治形式,也从未受到过来自内部或者外部的否定或严重挑战。”13
       
         第三,地理环境是影响一个国家疆域形成的重要因素。
       
         地理环境对任何一个国家或民族的疆域形成都会有很大的影响。中国古代文明在政治史和文化史上的连续性以及多民族统一和融合的趋势及疆域范围,也受到客观条件,即地理环境的影响。
       
         从世界范围来看,中国处于欧亚大陆的东端,西面有喜马拉雅山和帕米尔高原为屏障,不像某些古代文明那样处在民族迁移的交通要道上,而是有一个民族活动相对稳定的环境。对此,古代中国人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东部是漫长的海岸线,太平洋一望无涯,波涌际天,无垠的水域,长久以来被中国古人视为“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14难以横渡的“大瀛海”成为中国人与外界隔绝的障碍。北方,“幕北地平,少草木,多大沙”,15戈壁沙漠、亚寒带原始森林严密地闭锁了人的北行之路。西北,古人称其地“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以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16天山、阿尔泰山、昆仑山等雪峰横亘,山路艰危,壁立千仞,尽管有通往西方的丝绸之路,但交通险阻,古人视为畏途。西南是“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唐古拉山、冈底斯山、可可西里山等山脉造成的地理障碍,更甚于其他地区。
       
         从中国内部来看,各地区之间有地理上的间隔和区别,尤其周边地区与中原地区相比,在气候条件、土壤条件和地理环境等方面有很大的不同,形成了地理条件局部的独立性,造就了若干个并存的经济、政治中心。由此看来,边疆民族政权的形成是有其客观条件的。但是,从整体来看,中国地理条件有其统一性。各地区之间地理上的间隔和区别并不能阻断相互间的交通,而就整体来说,由于天然特点从北、西、南三个方向向中原辐辏而自成一个自然区。中国地理条件整体的统一性和政治形势有密切的联系,它是维系国家统一的一面。
       
         地理条件的独特性,对中国疆域的形成影响很大。在中国这个自然区域中,各个社会集团的活动主要受到整体的影响和约束。周边地区各民族建立政权,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地理条件和经济条件,但是由于东、南濒海,北有沙漠,西和西南有高山,地理条件的阻隔,向内地发展比向外发展要容易得多,因而产生了一种自然的内向性,这种自然的内向性是形成国家统一和疆域完整的条件之一。对此,清朝中央政府和边疆大吏看得很清楚,钟广生在《新疆志稿》中论述新疆的地理位置在国防上的重要性时说:“新疆东捍长城,北蔽蒙古,南连卫藏,西倚葱岭,以为固居神州大陆之脊,势若高屋之建瓴。得之,则足以屏卫中国,巩我藩篱;不得则关陇隘其封,河湟失其险,一举足而中原为之动摇。”17钟广生所述新疆与蒙古、卫藏、葱岭等地区在地理上的互相牵制及对中原地区的屏辅作用,很清楚地表明了当时人们对地理条件与国家疆域关系的认识。
       
         综上所述,清代并不存在有的中国问题研究者所说的边疆扩张问题,清人所说的“开疆拓土”,只是继承了中国历代王朝和周边各民族政权的领土遗产,完成国家的统一,对边疆地区实行有效的管辖。
       
         对于清代疆域与历代中原王朝疆域的关系及历代中原王朝疆域与现代中国疆域的关系,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讨论,至今没有形成一个比较统一的意见。有的认为,应该以中国历代王朝的疆域为历代国土的范围;18有的认为,应该以今天中国疆域为基本范围;19也有的认为,应该以18世纪50年代清朝统一全国奠定的疆域版图为基本范围20等等。
       
         对于第一种意见,孙祚民先生曾这样论述过:“我认为,在处理中国古代史中祖国疆域和少数民族的问题时,应当采取历史的态度和辨证的方法:一方面,从今天的角度说,应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土范围为标准,凡处在今天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土范围以内的所有民族(包括过去历史上的),都是我国民族大家庭的成员,它们的历史,都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在过去的历史阶段,则应当以当时各该王朝的疆域为历代国土的范围。因而,凡在当时还处在各该王朝的疆域之外的独立民族,就不应该包括在当时中国的范围以内。在当时,它们对于中原汉族王朝来讲,就是外族和外国,只有等到这些独立民族国家由于某些原因而逐渐与汉族融合,或者统一于汉族王朝以后,它们才开始成为中国的民族成员之一,它们的历史,也就成为祖国历史的一部分。”21
       
         上述以历代中原王朝的疆域为历代国土的说法有很大的缺陷。
       
         首先,既然认为历史上活动在今天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土范围以内所有的民族(包括历史上的),都是我国民族大家庭的成员,它们的历史,都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却又将它们的疆域划在历代国土之外,既承认它们的存在,而又不承认它们活动的空间,显然是矛盾的。如历代疆域范围中,夏朝的疆域:“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22商朝的疆域:“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彰釜,前带河,后背山”。23周朝的疆域:“我自夏以后稷、魏、骀、芮、岐、毕,吾西地也;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东土也;巴、濮楚、邓、吾南土也;肃慎、燕、亳吾北土也”。24秦朝的疆域:“地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25唐朝的疆域:“东至安东府,西至西安府,南至日南郡,北至单于府”。26宋朝的疆域:“东南际海,西尽巴楚,北极三关。”27元朝的疆域:“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28明朝的疆域:“东起辽海,西至嘉峪,南至琼崖,北抵云朔。”29
       
         在清王朝建立以前,除元朝以外,其他各中原王朝的疆域都不能把历史上生息、劳动在祖国边疆地区的各民族包括在内。
       
         其次,孙祚民先生提出的“只有等到这些独立民族国家由于某些原因而逐渐与汉族融合,或者统一于汉族王朝以后,它们才开始成为中国的民族成员之一”的说法,也值得商榷。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既有汉民族王朝对国家的统一,也有其他民族对国家的统一,除汉族以外,其他民族如蒙古族、满族所建立的王朝对国家的统一也做出了巨大的历史贡献。
       
         第二种意见,白寿彝先生说:“第一,前一个办法(指类似孙祚民先生的观点——引者)显然还受着传统的历史观点的支配,就是还受着皇朝历史观点的支配……第二,前一个办法很容易引导我们的历史工作陷入大汉族主义的偏向。因为在这个办法处理下的地理条件,很容易限制了本国史的内容,要使它成为单独的汉族的历史或汉族统治者的历史,要在‘汉族’或‘汉族统治者’和‘中国’之间划上等号……用皇朝疆域的观点来处理历史上的国土问题,是错误的办法;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土范围来处理历史上的国土问题,是正确的办法。”30
       
         白寿彝先生的提法,也有值得商榷之处。
       
         历史上我国各民族人民生息、劳动、开发的疆域范围要比现在国土的范围大。现在的中国疆域,已经不是历史上所自然形成的中国疆域范围,而是1840年以后资本主义列强、帝国主义侵略宰割我国领土的结果。如果以白寿彝先生的观点来确定历史上中国的疆域,那么,如何解释沙俄通过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割让我国的乌苏里江以东、黑龙江以北的地方;又如何解释历史上我国大漠南北蒙古地区的疆域范围及俄国策划的1911年和1921年两次蒙古独立事件,最终导致外蒙古独立,脱离中国的历史问题。显然,按照白寿彝先生的观点就等于承认了帝国主义对中国边疆地区的宰割。
       
         笔者赞同第三种意见,即谭其骧先生提出的“我们既不能以古人的‘中国’为历史上的中国。也不能拿今天的中国范围来限定我们历史上的中国范围。我们应该采用整个历史时期,整个几千年来历史发展所自然形成的中国为历史上的中国。我们认为18世纪中叶以后,1840年以前的中国范围是我们几千年来历史发展所自然形成的中国,这就是我们历史上的中国”的观点。31
       
         谭其骧先生提到历史上的“中国”与今天中国的概念。首先应当对历史上的“中国”与今天中国的概念加以区别和分析。古代的“中国”与现代中国既有连续性又有很大的区别。古代“中国”具有多种意义,“中国”一词至迟出现在西周初年,周武王灭商后,认为上天将“中国”交付给了他,占有了商的京师,“惠此中国,以绥四方”。32在这里,“中国”是指王朝京师之地。春秋战国至秦汉时期,齐、韩、赵、魏、秦、楚、燕等国都称为中国,秦汉统一后,其疆域内的大部分地区也都称中国。一般说来,一个中原王朝建立后,其统治的中原地区叫中国,而周边地区或周边以外的地区就不称为中国;当国家处于分裂状态时,“中国”就成为王朝法统的同义词,成为分裂各方争夺的主要目标。如南北朝时,南北双方都以中国自居,否认对方的中国地位,唐朝统一后,又把它们都看成是中国的一部分,认为都是中国。历史上“中国”的概念是在不断变化的,但是历史上“中国”的概念始终没有脱离“中国”就等于中原王朝,凡中原王朝的疆域范围都是“中国”和经济文化相对发达的汉族聚居区为“中国”的传统观念。
       
         到清代前期,“中国”的概念仍旧沿袭传统的说法,即把清王朝所能达到的直接统治区域称为“中国”,如:
       
         康熙十二年(1673),“吐鲁番国王玛墨忒赛伊忒汗,遣陪臣兀鲁和际等进表贡方物。又奏,臣国向以方物进贡中国已久,及闻天朝统一寰区,不胜忻喜”。33
       
         康熙十三年(1674),“差往雪山大京巴喇嘛处员外郎拉笃祜,喇嘛丹巴德穆齐还奏云:臣等奉命行至西安,厄鲁特墨尔根台吉拦阻云,前雪山大京巴喇嘛往北京时,我班禅差人问雪山大京巴喇嘛安,中国以为额外遣使,不令行走故我今亦拦阻”。34
       
         康熙二十二年(1683),“噶尔丹问曰,闻中国有寇贼今已平定”。35
       
         康熙三十二年(1693),“上曰:鄂罗斯国,人材颇健,但其性偏执,论理亦多胶滞,自古未通中国,其国距京师甚远,然从陆路,可直达彼处”。36
       
         中俄在签订《尼布楚条约》和《恰克图条约》时,清朝是以“中国”的名义签订两国条约。
       
         清朝在1644年人关以前,从未被其他边疆民族政权称作“中国”,也没有自称为“中国”。清朝入主中原以后,吐鲁番、准噶尔都称清朝为“中国”,清王朝对俄罗斯也自称中国,实际上,清朝对“中国”称呼的使用并没有脱离历史上习惯称呼中原王朝为“中国”的观念。
       
         清人关以后,关于“中国”的称呼也是很混乱的,有时是指整个清朝,和今天的概念一样;但有时却只指传统的“中国”范围,即内地的十八省,而不包括边疆地区。如昭连的书中有“初,策零拉布坦欲叛中国也”。37魏源《圣武记》中说“十七行省及东三省地为中国”。3817世纪以来的西方人和他们的著作中有的用中国或中华、中华帝国、中央帝国来称呼中国,有的用明朝、清朝或大明、大清。如果对此进行认真的分析,可以看出,当时西方人对中国概念的认识也混淆不清,也和当时的中国人自己一样,甚至是自相矛盾的。对于历史上的中国的讨论,前面已经比较明确,即随着统一国家的形成、疆域的扩大和经济的发展,中国的概念是在不断的变化和扩大的。一般说来,一个中原王朝建立后,它的主要统治区就可以被称为“中国”,而它所统治的边远地区以及统治范围之外就是夷、狄、蛮,就不是“中国”。直至1912年中华民国建立以后,中国才成为国家的正式简称,中国也有了明确的地理范围,包括中华民国所属的全部领土。
       
         其次,清王朝是怎样处理其与历史上中原王朝和边疆民族的疆域关系的呢?
       
         其一,清朝确定国家疆域的原则是:继承历史上中原王朝所管辖、开发到的疆域。这一点,乾隆朝在划定西北边界和测定地图时是十分明确的。乾隆二十年(1755)二月,乾隆帝谕曰:“汉时西陲塞地极广,乌鲁木齐及回子诸部落皆曾屯戍,有为内属者,唐初都护开府,扩地及西北边,今遗址久湮。着传谕鄂容安,此次进兵,凡准噶尔所属之地,回子部落内,伊所知有与汉唐史传相合,可援据者,并汉唐所未至处,一一询之土人,细为记载,遇使奏闻,以资采辑。”39
       
         其二,历史上有一些边疆民族和边疆政权与当时的中原王朝没有建立关系,清王朝划界时是如何处理疆域问题的呢?清朝的疆域观是全国“大一统”,清王朝并不以这些边疆民族或边疆政权与当时中原王朝的关系作为其划定疆域的必要条件,清朝皇帝曾屡次批评历史上一些中原王朝的“华夷中外之分论”。雍正帝说:“且自古中国一统之世,幅员不能广远,其中有不向化者,则斥之为夷狄。如三代以上有苗、荆楚、猃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为夷狄可乎?至于汉、唐、宋全盛之时,北狄、西戎世为边患,从未能臣服而有其地,是以有此疆彼界之分。自我朝入主中土,君临天下,并蒙古极边诸部落俱归版图,是中国之疆土开拓广远,乃中国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华夷中外之分论哉。”40也就是说,应该把历史上在周边地区生息、开发的各个民族的疆域范围纳入国家版图。乾隆帝分疆划界时,遵照这一原则划定国家疆域,准噶尔部尽入版图。
       
         对上述三种学术观点的分析和讨论,有利于我们清楚地了解清朝划定疆域的原则和认识清朝与历史上中原王朝疆域的关系,笔者赞同谭其骧先生阐述的历史上的中国和中国历代疆域的学术观点,认为:
       
         1.历史上中国的疆域是中国各民族人民劳动、开发,经过几千年的拓展逐渐形成的,中原汉民族和边疆各民族都是今天中国疆域的缔造者。
       
         2.历史上的中国疆域既包括了汉族王朝的疆域,也包括了各民族王朝、政权的疆域,绝不能以中原王朝的疆域为历史上的中国疆域。如果以中原王朝的疆域为历史上的中国疆域,就把许多民族划出了中国历史范围,这是不符合历史实际的。
       
         3.也不能以今天中国疆域作为历史上的中国疆域。近代以来,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列强侵略宰割了中国大片领土,这是历史事实。
       
         4.历史上元朝在中亚和欧洲地区建立的王朝不能算作中国的疆域,因为这种占领,只是历史上的暂时现象,是非正义的。
       
         5.清朝既继承了历代中原王朝的疆域,也继承了历史上周边民族活动的领地,清朝的所谓“开疆拓土”,就是国家对边疆地区实行行之有效的管辖,对边疆各民族直接进行行政管理。
       
       
       
       注释:
       
       1、昭连:《啸亭杂录》,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5页。  
       2、参见吕一燃:《驳南海诸岛“无主土地”论》,《南沙诸岛——地理•历史?主权》,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   
       3、参见刘家和:《关于中国古代文明特点的分析》,《东西方文化研究》创刊号,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1—76页;白寿彝主编:《中国通史》,第一卷,导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49页。   
       4、参见刘家和:《关于中国古代文明特点的分析》,第33页。  
       5、[美]吉尔伯特�罗兹曼主编、“比较现代化”课题组译、沈宗美校:《中国的现代化》,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0页。   
       6、参见刘家和:《关于中国古代文明特点的分析》,第39页。   
       7、[美]吉尔伯特�罗兹曼主编:《中国的现代化》,第61页。  
       8、刘家和:《关于中国古代文明特点的分析》,第43页。  
       9、参见《逸周书》卷7《王会解》。   
       10、参见田继周:《中国历代民族政策略论》,《中国历代民族政策研究》,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11、参见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年版。   
       12、雍正:《大义觉迷录》,《清史资料》第4辑。中华书局1983年版。  
       13、[美]吉尔伯特�罗兹曼主编:《中国的现代化》,第60页。  
       14、《庄子�秋水》。   
       15、《汉书》卷94《匈奴传》。   
       16、《法显传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7页。   
       17、钟广生:《新疆志稿》卷1。   
       18、参见孙祚民:《中国古代史中有关祖国疆域和少数民族的问题》,《文汇报》1961年11月4日。   
       19、参见白寿彝:《论历史上祖国国土问题的处理》,《光明日报》1951年5月5日。   
       20、参见谭其骧:《历史上的中国和历代中国疆域》,《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1年第l期。  
       21、孙祚民:《中国古代史中有关祖国疆域和少数民族的问题》,《文汇报》1961年11月4日。  
       22、《史记》卷65《吴起列传》。  
       23、《战国策》卷22《魏策》。   
       24、《左传》昭公九年。   
       25、《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   
       26、《旧唐书》卷38《地理一》。   
       27、《宋史》卷85《地理一》。  
       28、《元史》卷58《地理一》。
       29、《明史》卷40《地理一》。
       30、白寿彝:《论历史上祖国国土问题的处理》,《光明日报》1951年5月5日。
       31、谭其骧:《历史上的中国和历代中国疆域》,《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1年第1期。
       32、《诗经�民劳》。
       33、《清圣祖实录》卷42。
       34、《清圣祖实录》卷48。
       35、《清圣祖实录》卷111。
       36、《清圣祖实录》卷160。
       37、《啸亭杂录》第75页。
       38、魏源:《圣武记》。
       39、《清高宗实录》卷482。
       40、《大义觉迷录》。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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