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进台大历史系,头一年必须修习“人类学导论”,该门课系由人类学系的先生轮流就各专题做讲演;居中李亦园老师的授课,最为生动有趣,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由于考试成绩出乎意外的好,曾姓助教还来问我是否要转系,可是因为和历史系诸位同学已经有了不解之缘,只好决定留在本系。但受此鼓励,之后又去旁听了李老师的“原始宗教”“人类学方法论”,受益更多。即使到哈佛进修,也一直保持这方面的兴趣,常到人类学系旁听课。日后,我会特别关心儒教的宗教面相,恐怕其来有故。 要之,20世纪七八十年代,李老师风华正盛,与杨国枢几位教授戮力行为科学本土化,居功厥伟。共同合著的《中国人的性格》成为见证时代的学术著作,广受好评,学生几致人手一册。李老师遂因缘际会成为本土人类学的代表人物,备受推崇。其实李老师治学十分开阔,举凡南岛原住民、汉人社会和海外华侨均有所著墨,真是名符其实“中外兼修”的博雅学者。 由于李亦园老师兼备学问与行政之长,声名在外,1984年,遂受命筹设新竹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出任创院院长。后来“历史研究所”因人事的纷扰,所长悬缺;有天他竟出面力邀资历甚浅的我担任所长,委实让我受宠若惊了。但我虑及刚返国不久,人生地不熟,诸事未备,也就婉拒了他的好意。李老师难免些微失望,但仍嘱咐我留在历史所兼课。以后,再有机会和他接触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李老师是位美食家。1989年,“蒋经国国际学术交流基金会”成立,他复受邀担任首届执行长;办公室位于敦化南路,午间休息,他喜欢自己附近闲逛,找个小馆子,打牙祭。有次,内人和我刚好路过,巧遇李老师,便拉去一齐用餐,言谈之间,备极关怀。其实,李老师一贯对待学生和晚辈十分呵护,就是如此。据告,临终前数日,有几位老学生去看他,还一再叮嘱着要家人掏钱,请学生去用餐。 人所周知,李老师为台湾人类学界育才无数。此外,我总觉得李老师对史语所“情有独钟”,也先后提携了不少历史同仁(例如:邢义田、王汎森、王明珂等)。首先,史语所的创办人——傅斯年先生恰是他就读台大的校长,对李老师爱护有加,因为李老师当时患有肺病,傅校长特别替他每餐加个鸡蛋。这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物质极度匮乏,不可不谓惜才之举。而李老师又曾在历史系念了两年,方才转至始创立的考古人类学系就读。或许这些缘故,他始终一直关注史语所的发展,每每交谈,即询问史语所上上下下的状况。 记得有件事容值一提:有天夜深几许(记得将近十点),李老师突来电寒舍,邀我去他家,谓有要事相商;让身为小辈的我,甚感意外。原来是让他出任“中研院”人文副院长。当时李老师身兼蒋经国基金会执行长,忙于建树,取舍之间,颇感为难。我虽然建议老师予以接受,到“中研院”一展长才,但他终究未能应允。不免影响了“中研院”人文领域未来的走向。 就私人而言,我之当选院士,李老师鼓励最多。因为自己深怕落得古人所谓“困于场屋”的衰事,有点怯场;但禁不住李老师再三的劝勉和举荐,最终不负老师的期望,勉强忝列其间。 我缘自幼体弱多病,医疗之事,不得已略知一二。李老师晚年稍有病痛,即传我咨询,尤其受封“首席医疗顾问”之后,过从更密。后来李老师因心脏病之故,动了大刀,甚伤元气,精神亦大不如前。视茫耳聋,备受煎熬。眼看他饱受身体衰微之痛,心里也暗自难过。每回下班无事,即顺道前去探望,李老师始则哀声叹气,惟一旦话及陈年往事、学术佳作,则神采奕奕,几乎忘记病痛一事,我则成为他最忠实的听众。 居间,他与前辈费孝通先生晚年相知相惜的情谊,是我最喜欢倾听的际遇。缘于费先生于文革时期,对外面人类学的发展较为隔阂,李老师的学思经历恰好补上这个缺块。 但不可讳言地,李老师为台湾人类学的发展确实忧心忡忡,亟怕青黄不接,后继无人。又,当今人类学的走向,讲究的是“反思”,对“田野工作”的基本功反而看轻了。李老师对此一流弊,感慨再三。因此,但愿李老师一生心之所系的民族所,得结合两者之长,有朝一日,再攀学术巅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