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说“传统”,往往指的是遥远的过去,比如辛亥革命以前的中国文化,尤其是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其实,晚清以降的中国文化、思想、学术,早就构成了一个新的传统。可以这么说,以孔夫子为代表的中国文化,是一个伟大的传统;以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也是一个伟大的传统。某种意义上,对于后一个传统的接纳、反思、批评、拓展,更是当务之急,因其更为切近当下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与之血肉相连,更有可能影响其安身立命。 人类文明史上,有时星光,有时月亮,有时萤火虫更吸引人。改革开放30多年来,“五四”的命运如坐过山车。1980年代,“五四”作为学习榜样及精神源泉,深深介入了那时的思想解放运动;1990年代,“五四”作为学术课题,在大学及研究所得到深入的探究,但逐渐失去影响社会进程的能力;进入新世纪后,随着“传统”“国学”“儒家”地位的不断攀升,“五四”话题变得有些尴尬,在某些学术领域甚至成了主要批判对象。而在日常生活中,你常能听到好像“很有文化”的官员、商人、记者乃至大学校长,将今日中国所有道德困境,一股脑推给了“五四”的“反孔”。言下之意,假如没有“五四”的捣蛋,中国不仅经济上迅速崛起,道德及文化更是独步天下。此类“宏论”之所以有市场,除了大的政治局势与文化潮流,也与研究现代中国的学者们大都埋头书斋,忙着撰写高头讲章,而不屑于“争论”有关。 我并不否认“五四”新文化人的偏激、天真乃至浅薄,但那是一批识大体、做大事的人物,比起今天很多在书斋里条分缕析、口沫横飞的批评家,要高明得多。去年“五四”,我是这样答记者问的:1919年的中国,各种思潮风起云涌,诸多力量逐鹿中原,热血青年只在救国救民、寻求变革这一点上有共识,至于旗帜、立场、理论、路径等,完全可能南辕北辙。日后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有的走向了反面,今人只能感叹唏嘘,不要轻易否定。经由一代代人的钩稽与阐释,那些长期被压抑的声音,正逐渐浮出水面;而那些阳光下的阴影,也日渐为后人所关注。如何看待林纾的捍卫古文、怎么论述《学衡》之对抗《新青年》,以及火烧赵家楼之功过得失、学潮为何成为一种重要的政治力量、“五四”到底是新文化运动的推进还是挫折等,所有这些,不仅涉及具体人物评价,更牵涉大的历史观。这个时候,既不能抹杀已获得的新视野与新证据,也不应该轻易否定前人的研究成果。通达的历史学家,会认真倾听并妥善处理“众声喧哗”中不同声部的意义,而不至于像翻烙饼一样,今天翻过来,明天翻过去。在我看来,“五四”可爱的地方,正在于其不纯粹,五彩斑斓,充满动态感与复杂性。 我的基本立场是:尊重古典中国的精神遗产,但更迷恋复杂、喧嚣却生气淋漓的“五四”新文化。我曾说过:“就像法国人不断跟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对话、跟1968年的‘五月风暴’对话,中国人也需要不断地跟‘五四’等‘关键时刻’对话。这个过程,可以训练思想,积聚力量,培养历史感,以更加开阔的视野,来面对日益纷纭复杂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对于今日的中国人来说,“五四”既非榜样,也非毒药,而更像是用来砥砺思想与学问的“磨刀石”。 今年各地学人几乎不约而同地纪念“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我看来,这既是大好事,也不无隐忧。因为,任何一个偶然因素,都可能使这“热潮”戛然而止。能否坚持正常的学术论争,包括与新儒家或国学家之间,改“隔山打牛”为“打开天窗说亮话”,有担当而又不越界,是此次大规模纪念活动能否持续且深入展开的关键。以纪念《新青年》诞辰百年为开端,重新唤起民众对于“五四”的记忆,接下来的几年,只要不因触碰红线而引起激烈反弹,有国内外众多学者的积极参与,不仅可以直接影响大众舆论及某些具体专业(如中国现代文学史、思想史、文化史等)的发展,更可能重塑当代中国的精神氛围及知识版图。基于此判断,如何兼及自信与自省、书斋与社会、思想与学术、批判与建设,将是我们必须直面的难题。 这是一个难得的历史机遇,除了坚守自家学术立场,不随风摆动外,还得有进取心,直接回应各种敏感话题(包括狙击打着国学旗号的“沉渣泛起”)。某种意义上,这是对此前30年“五四话题”升降起伏的一个反省:或许,谈“五四”本就不该局限于书斋,解时代之惑乃题中应有之义。(作者为北京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