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殷墟花园庄东地商代墓葬》(科学出版社,2007年。以下简称《花东墓葬》)①发表了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2000年12月——2001年1月在殷墟花园庄东地发掘的54号墓的全部资料。花东M54,是殷墟发现的第三座保存完整、面积较大、出土遗物丰富的高级贵族墓葬。该墓为长方竖穴,口部长5.04米、宽3.3米,底部长6.03米、宽4.4米,深6.2米。M54出土各类随葬品577件,其中青铜器265件。在青铜器中,有礼器40件,种类包括炊器、食器、酒器、水器等,相当齐全。在这四十件青铜礼器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件牛尊。 牛尊的编号M54:475十146,出土时器身破碎,经考古工作者精心修理,已完整复原(图一)。尊的整体呈体态健壮的牛形,牛头前伸,嘴微张,面额下凹,目字形眼,眼球上凸,两耳外展,头上有扁三棱状、向后弯卷的双角。牛的背部微下凹,上有一长方形盖,盖中部有一半环形小钮,盖与器身有子母口相扣合。牛腹丰肥,腹下有四条壮实粗短的腿,足末端显蹄瓣,足后部有凸起的小趾。牛臀部呈弧线状外鼓,臀后部有一下垂的短尾,尾端呈纺锤形。器通长40厘米,带盖高22.5厘米,腰围52.5厘米,重7.1千克。 这件牛尊,纹饰繁缛、精美。牛眼两侧各饰一小虎纹,卷云纹角,长身拱背,尾端上翘,腹下有双足,足端有利爪,体饰鳞状纹。牛的下颌两侧各饰一鱼纹。耳下饰小鸟纹,小鸟头向着牛背,勾喙,圆眼,长尾下垂,尾端分叉。牛的双角饰节状纹。颈的两侧饰夔纹,夔口向下作倒立状,张口卷鼻,圆角方形眼,瓶形角。牛颈上部饰饕餮纹。饕餮,圆角方形眼,张口露牙,粗鼻粱,双角上竖。腹部两侧饰虎纹,虎头向下,对着前腿,张口露牙,嘴角上翘,圆角方形大眼,卷云纹角。虎的躯体较长,尾顺臀部下垂,尾尖向内弯卷。虎的前足在牛腹的中部,后足在牛后腿的上部,足端有四利瓜。虎身及双腿饰双线节状纹,尾饰鳞状纹。在虎背上部有一条夔纹,躯体较长,一足,尾部上卷。虎的前后腿之间,有两条短体夔纹,其口部对着虎足。在牛尾左右两侧,各饰一S形的直立夔纹。在牛的臀部及四足还有夔纹,但因锈蚀已模糊不清。尊上所有的主纹均以细密的云雷纹衬地。尊盖上,钮的两侧,各有一夔纹,左右对称,卷云纹角,圆角长方形眼,直身,尾部弯折,尾端内卷。盖钮的顶部饰菱形纹,钮足两端饰饕餮纹。 总计,这件牛尊纹饰中有动物26个,计虎4(2大、2小)、鸟2、鱼2、饕餮4、夔14个以上。 在牛颈下部与器盖内壁,有铭文“亚长”二字,M54的青铜礼器中,有铭文的占2/3,其中24件为“亚长”铭,这表明“亚长”为M54的墓主。 M54的时代,为殷墟文化二期偏晚阶段,略晚于妇好墓,绝对年代可能在祖庾、祖甲时期,因此牛尊的时代应与墓葬时代相同或略早。 这件牛尊,以其生动的造型、精美的纹饰,令无数学者及文物爱好者赞叹不已。本人有幸多次观看实物,经过认真思考,有以下三点认识: 一、关于此尊所表现的牛的类别。 在殷墟时期,殷都一带牛是最常见的家畜,可分为黄牛与水牛二种。这件牛尊的形态,体格粗壮,四足较短,头顶有一对向后弯曲的扁三棱状大角,这些都符合水牛的特征,无疑它应是水牛的象形。在殷墟考古发掘出土的青铜礼器中,牛尊的造型首见,但在其它礼器上用牛头作为装饰图案则屡见不鲜。如西北冈1004号大墓出土的牛方鼎,主纹是一牛头②。在殷墟出土的罍 、尊的肩、腹部常见凸起的立体兽头,不少作牛头形,这些牛头纹饰,从牛角的特征看,均属水牛。在殷墟发现的石礼器中,也有作牛形的,如侯家庄M1500大墓出的两件石牛③、妇好墓出土的“司辛”石牛④,从外形看,也似水牛。(图二 ) 在殷墟遗址出土的动物骨髂中,牛骨的数量相当多,但大多是黄牛,罕见水牛⑤。为什么遗址所见的牛的种类与青铜礼器上的牛的形态有所不同,其原因是什么? 著名学者张光直指出,商周青铜礼器“是巫觋沟通天地配备的一部分,而其上所像的动物纹样也有助于这个目的”⑥。青铜礼器上的水牛,也应是担负着通天地的职责吧。 上面提到的三件石牛的出土位置也可作为这一观点的旁证。西北冈M1500,是一座带四条墓道的王陵,在该墓的南墓道,深6.72-6.84米的夯土中,发现石龙、石牛、石虎各一对,它们首尾衔接,头北尾南,排成二行,处于同一水平面上⑦(图三)。石牛长28.3厘米、高13.、6厘米,重8.42公斤。在殷墟带墓道的大墓中,南墓道较其他墓道要长,通常也较宽。如M1500南墓道通长48.55米,为斜坡状,东、西、北三条墓道分别长20.05米、22.65米和22.60米,均呈台阶状。南墓道是殷墟大墓中最重要的墓道,是下葬时将棺、椁及随葬品送至墓室的主要通道,亦是墓主的灵魂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重要通道。位于南墓道的石牛、石龙、石虎,具有引导墓主灵魂升天的作用。妇好墓所出的“司辛”石牛,长25厘米、高14厘米,出土时位于墓室中部椁顶的上层的显赫位置。石牛上的“辛”字,是妇好的庙号。可以推测,这件“司辛”石牛的作用与M1500的石牛、石虎是相同的。 以上表明,在殷人的观念中,体格健壮、有一双弯曲而有力的大角的水牛,比黄牛更具灵性,所以让它充当作为人与神沟通的媒介,担负通天地神兽的重要角色,主要用于祭祀,而黄牛虽然有时也用于祭祀,但更多的用于食用和役使。 二.关于牛尊的虎纹 牛尊上最大、最醒目的纹饰是位于牛腹部的虎纹,在《花东墓葬》中,作者称它作夔纹⑧。笔者认为,称夔纹不妥。夔,是传说中的动物,是龙的侧面图像。殷代的夔纹,一般作张口,体躯或直或曲,头上有角,尾部上卷或下卷,腹下有一足、二足或无足。虎纹是写实性的动物纹样,头较大,巨口张开,背部上拱或微凹,长尾,尾尖大多弯卷,腹下有双足,足端有利爪,其躯体和尾部有条状纹(或作节状纹、云纹、鳞形纹)。青铜器上的虎纹与殷墟出土的石虎、玉虎、盾牌上的虎纹及甲骨文的虎字形态相似(图四)。牛尊腹部及眼部两侧的纹饰符合虎纹的特征,理应称之为虎纹。 虎纹在殷墟出土的青铜礼器、兵器上发现不多,据粗略统计,有以下几件(见下表): 殷墟青铜器上所见虎纹表
此外,在M5:803四足觥的盖上,有一长条兽纹,有学者称为虎纹⑨。有的称为龙纹⑩,还有的称夔形纹11。 以上饰虎纹的的器物,有两点值得注意: 其一,它们都是铸造精良的重要器物。如司母戊大鼎是迄今商代最大最重的青铜器;圈足觥、牛尊,造型生动、纹饰瑰丽;蟠龙纹盘,形体亦较大,纹饰精美。妇好铜钺,长39.5厘米,刃宽37.3厘米,重9公斤,是商代铜铖中最大最重的一件。 其二,它们都出于规格较高的墓葬中。出虎纹最多的墓葬是妇好墓,其中四件有妇好铭,应为妇好生前所用的的器物。妇好为殷王武丁的配偶,地位尊崇。出司母戊大鼎的西北冈M260,是带一条墓道的大墓。墓主可能是武丁的另一位法定配偶妣戊12。出觥盖的后冈M9,是一座带两条墓道的大墓,有亚字形椁室,墓主是地位极高的贵族或王室成员13。出牛尊的花东M54,该墓墓口面积16.6平方米,比妇好墓(面积22.4平方米)少6平方米,墓底面积达26.5平方米,比妇好墓又大4平方米。该墓有殉人15个,殉狗15条,出土各类器物五百七十多件,特别是墓中出土了七件铜钺(一件属长40厘米的大钺,6件中型钺),这是殷墟商代墓葬中出土铜钺最多的一座墓。据研究,青铜钺是军事统帅权的象征,“墓中随葬青铜钺的多少和大小,直接反映了墓主人生前政治地位的高低和军事统帅权的大小”14。可见M54的墓主“亚长”是位军权在握的高级武将,是地位极高的贵族。 从以上叙述可知,虎纹只出现于重要的青铜礼器和兵器上,虎纹礼器或兵器的拥有者为王室成员或高级贵族,身份极高。由此可以推测,虎纹不是普通的纹饰,而是贵族身份、地位、权力的标示物。 三、关于湖南衡阳出土的牺尊的名称、时代及铸造地点。 1977年11月,湖南衡阳市包家台子出土了一件铜牺尊15(图五)。该器由器身和器盖两部分组成,形如水牛。盖前端为牛首,后端为牛背。牛的头部有扁平弯曲的双角,目字形眼,眼球上凸,双耳外展。盖部正中有一立虎形捉手,后部有脊棱突起。牛腹下部有四个粗短的蹄足,足后有突起的小趾。牛的臀部正中有下垂的短尾。流的上部,即牛颈两侧饰夔纹,下部及牛尾上部饰饕餮纹。腹部两侧各有一凤鸟纹,凤的躯体呈横长形,勾喙、圆眼、头上有向内弯卷的长冠。凤的足爪伸至牛的前足,凤尾伸至牛的臀部之后向上弯卷。盖钮两侧饰鱼形纹。全器以云雷纹为地纹,长19厘米,通高14厘米,重776克。上海博物馆有一件失盖的凤纹牺觥,在造型、纹饰、尺寸均与此器相似,有学者认为此器与衡阳之牺尊可能是一对16。 关于衡阳出土的这件牺尊的命名,学术界意见不一。有的称之为牺尊、牛尊17,也有的称它作觥18。这两种命名,各有一定的道理。认为它是觥的学者,可能是强调此器有短流,以牛首和牛背为盖,盖较长。而称为尊之学者,则觉得觥之特征除前端有流外,后端还应有半环状鋬,但此器无鋬。我们认为,还是称它为尊较为合适。原因有三: 其一,过去学术界称为牛尊的器物,如《西清古鉴》三二·十八,亦有短流,以牛首和牛背为盖的。此器也收录于《古代中国青铜器》195页图三、三四兽形尊中19可见是否有流,有时也不一定作为区别觥与尊的最重要标准。 其二,此器与花东M54的牛尊相比,尺寸较小,重量也轻,但二者外形上均像水牛犊。牛的双眼、双角、腹部及蹄足(足后部都有突起的小趾)最为相似。应属同一类器物。 其三,尊可作为盛酒器之通称,即王国维所说的“小共名之尊”20。容庚在《商周彝器通考》及《殷周青铜器通论》中,单立鸟兽尊一类,将“鸟兽形之尊彝统称之为尊”21。由于衡阳这件牺尊,有流,具有觥之部分特征,我们认为将其称为觥形牛尊更科学。 衡阳牛尊的时代,学术界亦有几种意见:有的笼统说它是商代晚期22,有的认为属殷代晚期(指殷墟文化三、四期)23或殷墟晚期至西周初24,也有的将之订于殷墟文化二期25。我们认为,尽管衡阳牛尊的纹饰配置与花东M54牛尊有所不同,但二器均有虎纹、饕餮纹、鸟纹、夔纹、鱼形纹、鳞状纹、云雷纹等,这些都是殷墟文化二、三期较常见的纹饰。其装饰风格都是以云雷纹衬地,在主纹上还阴刻云纹、鳞状纹的“三层花”,华丽繁缛。尤其是造型上,二器较相似,估计其时代应接近。大概相当于殷墟文化二期偏晚,考虑到衡阳尊上凤鸟纹的形式,或许可到殷墟文化三期早段。 关于衡阳牛尊及湖南出土的鸟兽形尊的产地问题,学术界亦有不同的看法:一种认为它属于江南青铜器系统,为湖南地区铸造的26。另一种意见认为是中原地区27或可能是江汉平原铸造的28。从衡阳牛尊的形态、纹饰、装饰风格等与殷墟所出的M54尊相似,我们认为它的铸造地是在中原、在殷墟,至于它如何传入湖南,可作两种解释: 其一,殷墟时期,中原地区的商族与长江流域的民族存在着联系,此器在殷墟文化二期偏晚或三期辗转流入湖南。在殷墟文化二期偏晚的郭家庄M26,出土了12件青铜礼器,还出了三件硬陶瓿29,与湖南岳阳对门山出土的A型硬陶瓮(应称瓿)极为相似30。既然殷墟墓葬出有湖南地区的器物,那么在这一时期,在湖南地区出土殷墟青铜器,也当是情理之中的事。 其二,如一些学者所论,是商末周初时殷遗民南迁时带来的31。至于哪种解释更合理,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注 释 1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殷墟花园庄东地商代墓葬》,科学出版社,2007年。 2梁思永、高去寻:《侯家庄第五本·1004号大墓》,历史语言研究所出版,台湾台北,1970年。 3梁思永、高去寻:《侯家庄第七本·1500号大墓》,历史语言研究所出版,台湾台北,1974年。 4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墟妇好墓》,文物出版社,1980年。 5研究动物考古的李志鹏博士告诉笔者,殷墟孝民屯遗址出土了许多牛骨,能看出其形态的,均是黄牛。 6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 7同3。 8同1,124页。 9A张孝光:《殷墟青铜器的装饰艺术》,《殷墟青铜器》,文物出版社,1985年;B岳洪彬:《殷墟青铜礼器研究》220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 10刘一曼:《略论甲骨文与殷墟文物中的龙》,《21世纪中国考古学与世界考古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 11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墟妇好墓》,59页,文物出版社,1980年。 12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队:《殷墟259、260号墓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87年1期。 13刘一曼、徐广德:《论安阳后冈殷墓》,《中国商文化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8年。 14杨锡璋、杨宝成:《商代的青铜钺》,《中国考古学研究》,文物出版社,1986年。 15冯玉辉:《湖南衡阳市郊发现青铜牺尊》,《文物》1978年7期。 16A陈佩芬:《夏商周青铜器研究》夏商篇下一六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B陈佩芬:《凤纹牺觥》,《湖南文物》第3辑,1988年。 17A.高至喜:《论中国南方的商代青铜器》,《中国考古学会第七次年会论文集》,文物出版社,1992年;B王恩田:《湖南出土商周铜器与殷人南迁》,《中国考古学会第七次年会论文集》,文物出版社,1992年。 18A同16B;B朱凤瀚:《古代中国青铜器》675-676页,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年;C施劲松:《长江流域青铜器研究》115页,文物出版社,2003年。 19同18B,该书100页,谓《西清古鉴》三二·十八的牛尊时代约西周时期。 20王国维:《说彝》,《观堂集林》卷三,153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21客庚:《商周彝器通考》,哈佛燕京学社,1941年;容庚、张维持:《殷周青铜器通论》,科学出版社,1958年。 22A同15;B同16A。 23A同18B,675页;B同17B。 24向桃初:《商周流域商周时期考古学文化研究》,2006年,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 25施劲松:《长江流域青铜器研究》148页,文物出版社,2003年。 26A同17A;B熊传新:《湖南商代青铜器的发现与研究》,《湖南省博物馆开馆三十周年暨马王堆汉墓发掘五十周年纪念文集》,1986年。 27同17B。 28同24。 29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河南安阳市郭家庄东南26号墓》,《考古》1998年10期。 30岳阳市文物工作队:《岳阳县对门山商代遗址发掘报告》,《湖南考古辑刊》第6辑,1994年。 31同17B。 附图: 图一 M54出土牛尊(M54:457+146) 图二 1.妇好墓“司辛”石牛 2.HPKM1500石牛 图三 HPKM1500南墓道石龙、牛、虎之排列情况 图四 1. HPKM1003盾上的虎纹; 2.HPKM1550石虎; 3.妇好墓玉虎(M5:405); 4.甲骨文的虎字; 图五 湖南衡阳牛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