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为什么我们的史料要整理呢?理由是很简单的:人类的寿命有限,史料的增加却是无穷,举一个很浅显的例,唐宋人研究历史只须研究到唐宋为止,我们现在就要研究唐宋以后的历史了;不止这样,唐宋人研究历史的范围只局限于中国及中国附近,我们现在因为交通便利东西文化接触的结果,就要把范围扩大到全世界去;这样一来,我们若是不想法子先把中国的史料整理起来,就不免要兴庄子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之叹了。 中国史料这么多,使人感觉到无从整理的困难,所以有些人便主张索性把这些史料统通烧了。但是这种焚书的办法到底不是根本的解决。譬如蒙古西藏我们暂时不能积极经营,断无把它放弃之理。我以为我们若是肯大家来想法子,把这些史料都弄成整个有用的东西,或很容易运用的史料,那自然也不用烧了。反之,我们若是自己不来整理,恐怕不久以后,烧又烧不成,而外人却越俎代庖来替我们整理了,那才是我们的大耻辱呢! 近代西洋机械的发达可算达于极点了,什么东西都可以用机器代替人工,印书打字的机器早就发明了,惟有机器代读书的事情现在还没有听到。但是我们虽然不能以机器代替我们读书,我们尽可以改良读书的方法,整理研究的材料,使以最经济的时间得到最高的效能,正如我们中国现在虽然不能全筑起铁路来,仅可以先修成公路马路一样。今天我所要说的便是这种修成公路马路的方法。 (二)中国史料整理的方法 今天我所要说的中国史料是单就文字记录方面来说的,至于那些考古发掘遗跡遗物等等尚谈不到。关于文字记录方面,我把它们分做两大类:一是已成书册的史籍,一是未成书册的档案。 (甲) 史籍的整理 (1)书籍翻印的改良——中国的书籍多半是不分句,不分段,不分章节的,至于标点符号更是绝少了,越是有名的著作,越是没有点句;不特古书是这样,就是最近出版的《王静安先生文集》也是没有点句的;这样使研究的人事倍功半,浪耗精力时光。所以现在我们要整理史料,第一步的工作便是有翻印旧书的时候,最低限度,要将旧书点句,能分段分节,加以标点符号更佳。从前由天津到北平要三日,有了铁路以后,三小时可就到了;史记著成已二千年,前人要三个月读完,我们今日仍要三个月才能读完,岂不是因为没有缩短的方法吗?点句分段,就是使人节省精力时光的方法。原来这种需要章句标点的感觉并不是最近才有的,八九百年前宋代的学者,便已经整理出一部现在我们所见到的章节句读非常明白的《四子书》了;就是旧刻的佛家的经典,也是有圈有点的。 (2)类书工具书的改良——中国工具书虽然比较的不多,但也并非完全没有;不过旧式的工具书缺点顶多,若不加以改良,其利用恐亦有限。现在随便举出几个例来:(一)《历代地理志》韵编,这一部书成于百年前,内容係将各史地理志所有的地名按韵编成,然后在每个地名之下注以当时係郡係县舆历朝沿革。这部书算是研究地理历史很好的工具书,但是却有不少缺点,最明显的,第一,本书是按韵编的,要检查本书须先了解检检韵的大概,要不然,就很难利用了。其次是排列不得法,往往是几个地名一行行地连下去,使检查的人不能一目了然。(二)《纪元编》,这部书也是成于百年前,是专门讲年号的,譬如我们要检某个年号係属于某朝某帝,只须按那年好的末一字音韵检去便可检出;但是这部书也犯了同样的毛病,排列并不整齐,而且年表内每页年数又并无一定,是很不方便的,(三)《说文通检》,这部书成于五十年前,自从这部书出现出现以后,检查《说文》简便了许多;但也有一个大毛病,就是检查的人须先知道他所要查的字是属于那一部,而后才能查出,这又是不便于普通学者了,且此书排列法亦不整齐,不便寻检。(四)《读书记数略》,是一部专门汇集有数字关係典故的参考书,例如:十八罗汉、三纲、五常这一类的典故都可以从那里检出。不过这部书也有一个缺点,就是未分数先分类,其分类又非常絮琐,每每遇一名词,不知其应归何类,即须检阅数卷而后得。总而言之,中国的工具书无论在编制方面,排印方面都是应加改良的,要做到小学生都能利用才行。 (3)书籍装订的改良——中国书籍的装订往往是只顾形式不问内容,只求每函每套册数厚薄的均等,而不问每函每套的内容是否相关联的;并且于目录的编置更无一定;有时使检阅的人感到无限麻烦。例如《全唐文》这一部书,一共有一千卷,里面收集所有唐代的文章,以人为单位依次编成。这部书虽然有总目和每卷的详细目录,但是因为目录是配置在每卷之首,使检查的人要检某人的某篇文章在某卷,非花了许多时间从头到尾慢慢查过,总是检不出。此外中国书的装套也是非常的不讲求,往往是把一人一类的文章不装在一套内,而随意归入上套或下套。这些都是装订方面的缺点。倘若能够把总目录和每卷的目录统通集合起来另订成册,并且装套时无连上连下之弊,那么检查《全唐文》的人不是要便利了许多吗? (4)笔记的整理——唐宋以来,笔记的著作日多一日,因为笔记是杂志性质,内容非常复杂,篇章不拘短长,所以较易写作。这种笔记看来好似无关重要,其实是绝好的社会史风俗史的资料,有许多的东西在正史里寻不到,在笔记里却可以寻到。但是笔记是非常难读的:一来笔记的份量多,内容复杂;二来笔记的编制非常不经济,除了极少数的每段有目录外,其余的不是完全无题目,便是有题目而无总目。要想从笔记里寻材料的,除了以披沙沥金的法子慢慢地去找寻以外,着实没有办法。所以笔记题目的整理是非常必需的;要把所有的笔记,无目录的加上目录,有目录的加上总目,有总目的,编为索引,使后来要从笔记里找寻任何材料的都可以一目了然。 (5)文集的整理——中国文集在所有书籍中占最多数,《四库全书》亦以集部为最多,便可以看出中国文集的多了。但是中国文集虽然每篇必有目录,而常没有总目录,就是《四库全书》里的文集也全是没有总目录的。这的确是一个大缺点。从前我感到检查文集手续的麻烦,曾将《四库全书》集部中外间传本稀罕的,抄了一部总目录,虽祗一小部分,但已便利许多矣。所以我以为倘若我们有了一部完整的所有文集的总目录或索引,对于我们研究学问一定大有帮助。 6群书篇目汇纂——群书篇目汇纂是想把所有重要书籍的篇目按类编成一部总目,使人一检即知某书的内容。这一类的书中国已经有过,清代朱彝尊撰的《经义考》便是一个好例:这一部书把所有关于经义书籍的续跋统通录下,并且还注其存佚,附以诸家论断,的确是一部研究经学很好的工具书。不过其围范只限于序跋方面;若是将各书的篇目,都汇集起来,更方便了。普通所谓目录学,多只注重书目,我以为篇目也是要紧的,就如《诗经》里的篇目,如《卷耳》,如《葛覃》,两个字的最多,但有三个字的,如《麟之趾》,如《殷其靁》,又有一个字的,如“氓”,如“緜”,如“板”,有四个字的,如“匏有苦叶”,有五个字的,如:“昊天有成命”,若是没有一种经验,如何知得“氓”是个篇名。又如《吕氏春秋》的什么“览”,淮南子里的什么“训”,有经验的一望便知为某书的篇目,无经验的便不容易明白了。若是有一部群书篇目汇纂或索引,其不是帮助人容易明白许多吗? (7)重要书籍索引——上面所讲的是限于目录的索引,此处所谓索引是以书做单位,把每一部重要书籍的内容凡是有名可治的,都编成索引,使检查者欲知某事某物係在某书之某卷某篇,皆能由索引内一索即得。西洋近出的书籍差不多都有索引,故学者研究学问时间极省而效能极高。我以前听宣道师的说经,见他们每举一经节,皆能将所有同意义的经节散见于《新旧约》者征引无遗,心中颇佩其记性之强,到后来一问,才知道他们所靠的是一部 《圣经索引》。这样看起来,索引的功用是何等的大啊!倘若我们能够把我们的重要史籍,如《左传》,如《史》《汉》,如《资治通鉴》等都编出索引来,那么除了专门研究历史的以外,什么人都可以不读《左传》《史汉通鉴》而能利用他们了。 (8)分类专题编集——分类专题编集是以题做单位,然后将群书中所有关係的材料统通都编集在一起,使后来研究的人不用再费时去搜集。例如,以运河或长城做专题,然后将所有书籍中有关于运河或长城的材料都编集在一块便是去年北平学术界不是有个古代铁器先用于南方的论战吗?倘若我们已经有了关于铁字专题的编集,那岂不是要省事得多吗?这种分类专题的编集中国以前并非没有,类书中如《艺文类聚》《北堂书钞》《太平御览》《古今图书集成》都有这种意思,就如文献通考之类也是这种意思;不过从前搜集的目的,多注重供给人作诗文的词料,我们今日的目的,在注重便利人的检寻,其目的不同,其方法之疏密自异。 以上八点是整理史籍的方法,现在再谈谈整理档案的方法。 (乙)档案的整理 什么是档案呢?档案,简单点说,便是未成书册的史料。现在北平所谓档案多数是前清政府的文件,有些也是明末的,里面有很多重要史料。前清本来是存在内阁大库或军机处的,到了民国,经教育部会同各部派人整理过一次,然而到底没有做成功。有八千麻袋已作废纸卖去,有一部分归到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稍为整理上架。现在这些档案大部分是分存在故宫博物院内的南三所,东华门内的实录大库,南池子的皇史宬和景山西的大高殿各处。档案既然是很重要的史料并且份量又是这样多,尘土又是这样厚,收拾又是这样零乱,那么要如何整理呢?我以为整理档案亦有八种方法,现在简略地说一说: (1)分类——分类是按照档案的种类,或由形式分,如纸样格式,长短大小,颜色红白,与乎成本的,散页的,都把他们汇别起来;或由文字分,如汉文的满文的蒙古文的,都分在一起,这是最初步的工作。 (2)分年——分年是分类之后,以年做单位,把同一年份的同类文件都集在一起。例如,先分明清,清又分康熙乾隆,乾隆又分开六十年,同年的按月日先后集在一起。 (3)分部——档案有属于各部署的,例如:兵部的文件归于兵部,礼部的文件归于礼部,这样类推下去。 (4)分省——例如,报销册一项,有浙江省来的归在浙江省,福建省来的归在福建省。 (5)分人——把一省一省的督抚所来的文件按人分在一起。雍正硃批谕旨,即是这样分法。 (6)分事——分事是整理档案的较为细密的工作,把所有与某一事情有关係的文件,如乾隆时纂修《四库全书》的文件,接待英国使臣的文件,凡同一事的,都按年月集在一块,这样便理出头绪来,可以检阅了。 (7)摘由——完成了分析的工作以后,再把每一文件的事由摘出来,使研究的人一看摘由便能了解内容的大概。此种工作,非常重要。 (8)编目——编目是最末一步的工作,就是把所有整理成功的档案编成几个总目,或分部,或分省,或分人,或分事,使后来检查档案的人只须将总目一查,便能依类检出。 以上是整理档案的方法,前五项若是有人指挥,稍认得字的当差,便能做的,后三项则非有相当程度的人,不能干了。至于装置储藏的方法,又是另一问题,今日尚谈不到。 (三)小结 我已经简略地把中国史料整理的方法说过了;倘若能够依着这种方法整理下去,那么中国的史料虽多也不用烧了,我们的寿命虽不加长,也不难窥见中国史料的全貌了。从前人们所谓“博闻强记”“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等等也不过脑中有一部索引,假如我们各书的索引能告成功,就人人都可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了。我们有广阔的土地,而无普遍的铁路;有繁盛的人口,而无精密的户口册;有丰富的物产,而无详细的调查;有长远的历史,丰富的史料,而无详细的索引;可算是中国的四大怪事。我们若是肯从此努力,把我们的史料整理起来,多做机械的工夫,笨的工夫,那就可以一人劳而百人逸,一时劳而多时逸了。 (本文系作者在燕大现代文化班讲演稿,由翁独健笔录,并经作者修改增补。) (资料来源:《史学年报》第一卷第一期,1932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