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世纪末到20 世纪20年代,虽然时局不宁,但中日两国学术界的交流却是频繁,彼此之间也不乏批评交锋。本文拟对这一时期涉及罗振玉、章太炎、梁启超、桑原骘藏、内藤湖南等大学者在内的两次言词激烈的文字交锋事件略作回顾,以呈现相关言说的是非得失及其所蕴含的深层学术意义。 一、罗振玉对中日学术交流的推动 罗振玉 罗振玉(字叔蕴)是最热心也是最早与日本学者交往的人士之一。1898年5月,罗氏在上海开办“教授日语”并“以东文授诸科学”的东文学社,由日本学者藤田丰八“任教务”。藤田又引来田冈佐代治“为助教”。在其后两年多的时间中,东文学社除办学之外,还翻译出版了日本学者桑原骘藏的《东洋史要》和那珂通世的《支那通史》。罗振玉、王国维分别为两书作序,称赞上述日本学者的有关史著,而批评中国“二十余代载籍如海,欲藉此以知一时之政治、风俗、学术,譬诸石层千仞,所存僵石(指有学术价值的化石)不过一二。其他卷帙纷纶,只为帝王将相状事实作谱系,信如斯宾塞氏‘东家产猫’之喻,事非不实,其不关体要亦已甚矣”,因而感叹中国传统史书“单可称史料而已,不得云历史”(《东洋史要序》、《支那通史序》)。从时间上看,王国维、罗振玉批判中国传统史学的言论,实际要比倡导“新史学”的梁启超早好几年。 与此同时,罗振玉经藤田介绍,结识了内藤湖南、狩野直喜、林泰辅等多名日本学者。当内藤和狩野在江浙逗留时,罗氏曾尽地主之谊,陪同日本学者访书问学,彼此间互赠书画或金石拓片,还广泛讨论学术及文物鉴别等问题。他们交流最显著的作用就是推动了中日两国甲骨文研究的起步。 罗振玉的儿女亲家刘鹗(字铁云)从1899年开始收集和辨识甲骨文,到1902年已藏有甲骨5000余片。翌年,刘鹗选取1058枚作成拓片,名之《铁云藏龟》(六册)出版。罗氏作为最早的甲骨文研究者为该书作序,他还介绍内藤湖南到北京造访刘鹗。当时日本学界绝大多数人对甲骨文的真伪表示怀疑,除了内藤之外,只有林泰辅直到1909年在日本《史学杂志》上发表文章《论清国河南省汤阴县发现之龟甲牛骨》,肯定了甲骨文的真实性,明确提出这批甲骨“属殷代王室卜人所掌之遗物”,并运用社会学、民俗学等方法,对中国古文献记载的卜法和甲骨的卜法进行研究。林泰辅将该论文寄交罗振玉,并向罗氏 “索(甲骨文)拓本”。罗振玉读到林泰辅的文章后,复信称自己以前所作的《铁云藏龟》序文及相关研究为“率尔操觚,见嗤都雅,愧赧无似”,而对林文“深佩赡核”,并受到启发而正在“重加研究”,“作《殷商贞卜文字考》,……凡尊考之疑窦,一一皆可?然判决”(《罗振玉关于殷代遗物新发掘的通讯》,日本《汉学》第二编第二期,1910年6月)。此后,中国方面由于罗振玉、王国维等学者的努力,日本方面则由于林泰辅、内藤湖南等人的推动,学术界对甲骨文和殷商史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二、章太炎对日本汉学的批评及被批评者的回应 章太炎 1910年夏,流亡日本的章太炎看到了罗振玉给林泰辅的复信,大不以为然,遂在他自办的《学林》第1期上刊发长文《与罗叔蕴书》,对日本汉学和罗振玉等人作了批评。关于日本方面,章氏批评“日本人治汉土学术者,多本宋明,不知隋唐以上”,“亦率末学肤受,取证杂书”,而“好附会,任胸臆,文以巫说,盖先后进所同”。章氏对日本老辈汉学家如林泰辅、重野安绎等,新一代汉学家如白鸟库吉、儿岛献太郎等虽有所肯定,但从总体上认为“其学固已疏矣”,盲从则应属“无谓”。他尤其尖锐地指出,“大抵东人治汉学者,觊以尉荐外交”,强调日本某些汉学研究斫存有为现实的对华侵略政策效劳的动机。对中国学者方面,章太炎反对有人把国势盛衰与学术优劣混同,“以东国强梁,?美其学术,得?截小善,辄引之为驰声誉”,“更相宠神,日绳其美”;进而丧失自信,“以故国之典,甚精之术,不自校练,而取东鄙拟似之言”,长此下去,难免“紫之夺朱”。他还具体批评罗振玉与林泰辅“商度古文,奖藉泰甚,曾??若有忘也”,“妄自鄙薄”,甚至“心知其违,而幸造次偾起之华,延缘远人以为声誉”(《与罗叔蕴书》),即通过赞扬外人或求得外人赞赏来抬高自己。 显然,章太炎此信带有自认中国文明优越和自己学识精博的双重自负,而对近代日本汉学的明显进步缺乏了解,不重视中外学术交流的重大意义,其认识局限无需讳言。但是信中对当时部分中国学者盲从外人,迷失自我,对固有史籍予以蔑视,甚至以学术交流为自己邀誉的作法加以严厉批评,以及率先指出应该注意近代日本汉学与日本侵华国策的关系的问题,又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的。 章信公开发表之后,绝大多数日本学者沉默以对。只有内藤湖南在1911年8月8日于广岛举行的“夏期讲演会”上作了简短回应,称章氏 “点名骂倒一切,实在是惊人之举”。这也是事出有因。内藤于1905年被聘为日本外务省顾问,参与“日清协约”谈判。他又与日本“满洲军总司令部”合谋,偷拍《满文老档》,强行压价掠购《金字蒙古文大藏经》。由于内藤长期在中国东北作史地“调查”,1907年中日两国发生所谓“间岛交涉”时,日本参谋本部又委托内藤编制有关“间岛”的历史资料,写成调查书上报。故章信称日本有汉学家“尉荐外交”,而内藤的辩驳正好成了对号入座。 罗振玉也没有理会章信中勿“喜与九能驰骤”,当心“差之跬武,而行迷以卒世”的忠告。罗氏与藤田丰八、林泰辅、狩野直喜等纯粹学者的交流无疑是有益的,但他偏偏对内藤湖南评价最高。1933年,内藤以老迈之躯扶病再来东北,担任“日满文化协会”理事,将其在我国东北用不光彩手段获得的文献编为《满洲写真帖》,翌年病故。当时也在东北为伪满洲国效劳的罗振玉为《满洲写真帖》作序,称赞内藤“抱经世之略”,“交游遍天下,嗜学问逾饥渴,爱友朋如性命”,称内藤之死为“东方学术之不幸”(《满洲写真帖序》)。这又恰恰使得章氏所批评他的“曾??若有忘也”一语成谶。 三、桑原骘藏对中国史学的批评 桑原骘藏 1922年1月,梁启超出版《中国历史研究法》。据魏建功说,该书和梁氏以往的著作一样,“为一般青年所欢迎”。半年后,桑原骘藏即在日本《支那学》第2卷第12号上发表了长篇书评。书评首先表示,梁书中所说的中国史学“未曾经过科学的研究之一阶段”,和桑原自己“平素的持论……完全一致”,但他以为梁氏的“科学批判”“还不甚充分”,于是由自己出面对中国的史学和史家作了详细的评判。桑原认为,中国史家“大都过于致力道德文章”,由重视道德褒贬导致造成“主观的历史”,故“中国人所编的历史难以凭信”;重视文章(指文采、文才)而轻忽史料,故司马迁象文学家而“博不足”,而《史记》以下的历代正史,“不过是一种‘入了型’的史料”,能“作本文批判的书,则非常之少”;著名史论家如刘知几、郑樵、章学诚等,“固然不无多少可以参考的价值,但从大体上看去,拘束的议论多”。总之,“要促中国史学的发达,就得脱离从前的因袭”。桑原略微抬举梁氏,称其“有相当的语学素养,并屡次游历欧美各国,略通其学术、政治。所以似章太炎辈那样,炫着半生半熟的新知识,致招识者之讥的悬念也不多”。这顺带的一句贬斥,表明桑原并未忘记十几年前章氏批评日本汉学的旧事。 桑原用了一半的篇幅批评梁书。他说梁氏“一面心慕欧美的新史学,一面又被以前的中国史论家所拘束,踌躇于二途之间,欠一定的主见”; “抑‘断史’而扬‘通史’”,不知“历史的良否在其‘内质’,而无关乎‘外形’”。然后桑原以研究唐末以来东西交通史的权威姿态,对梁书中引用阿拉伯人 Abouzeyd(阿布·赛义德·哈桑)的《中国印度见闻录》和德国汉学家夏德(FriedrichHirth)于1920年出版的《中国古代史》时的若干不精审之处严加指责,称其“误谬满幅”。比如说梁书以赛义德为9世纪人,桑原则认为是10世纪人;梁书引夏德书中关于中外海船何者先使用罗盘的言论,桑原指出实际上是夏德在引用北宋末年朱?的《萍州可谈》且误解原意,而梁氏不察。桑原认为,梁氏所引赛义德和夏德两书的不少内容,最先出处在《新唐书·田神功传》、《萍州可谈》、洪钧的《元史译文补证》中都可找到,而且相关问题在日本汉学界“老早就成为极精细极正确的研究”。桑原认为,由于梁氏读中国史书不够,对日本汉学更不曾“稍微留意”,所以才“错误的可怜”! 桑原自承写此文颇“肆无忌惮”,是一篇“或许要叫人耳痛的批评”。其实是双方都有“耳痛”。桑原书评中引有梁书的“敢肆口说”,如“若日本则自文化系统上论,五十年前尚纯为我附庸,其著述之能匡裨我者甚稀也。故我国史迹,除我先民躬自记录外,未尝有他族能为我稍分其劳”;又说“(日本)坊间之‘东洋史’、‘支那史’等书,累累充架,率皆卤莽灭裂,不值一盼。而现今我国学校通用之国史教科书,乃率皆裨贩?译之以充数,真国民莫大之耻也”。这些话显然令桑原耳痛,所以他一面说梁氏“太可笑”,“他的痛骂一点也不足挂齿”,一面作有力批驳,并且反诘说,二十多年前梁氏在《东籍月旦》中“推奖日本人的‘东洋史’,对于拙著如《中等东洋史》,且极力称赞为‘条理颇整,繁简得宜,论断有识’”,二十多年后这一“很可惊讶的变化”,是否说明“政治上由亲日而转为排日的梁氏,难道在学问上也由亲日而变成排日了吗”?(《读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桑原的书评在日本发表两年多之后,由魏建功(署名天行)译成中文,连载于1925年11月的《现代评论》第2卷第49、50期,但没有见到梁启超以及其他中国学者的回应。 这两次由中日大学者所为,也事涉多位大学者的尖锐批评,实在包含着太多的意义,涉及中日双方如何看待自己和对方的学术水平,学者应该如何对待历史和现实中的政治问题等等。章太炎和桑原两人知识既精且博,见人见事目光如炬,为文直言不讳,但两者又都怀有不同的民族“心结”。这种心结其来有自,但无疑不利于学术交流的顺利进行。要超越心结带来的各种障碍,无论对于历史还是现实,学术还是政治,都极为重要。特别是学术研究,还是要抱持客观公允的理性态度,以平等的精神作自由讨论,才能使双方获益,使学术发展。(作者单位: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历史系) 学术乃天下之公器,学人间的切磋、交流、交锋亦是学术发展的必由之路。 清末民初,中日学界的学术交流与交锋,固然也呈现了不同学人间的学术个性,但本质上还是映衬出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和时代风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