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学似乎是校内最默默无闻、无人知晓的专业。我们在潜心学习如何拭去历史真实上的层层污垢与锈迹的同时,早已忘记自己身上也已落满尘埃。当我们转身想要欣赏因我们的青春和心血而重绽光彩的文物时,才发现自己也已身在展柜之中,还有我们的无奈与悲哀,被一齐展出。 考古学是一门技术性很强的学科,所以实习就是四年学习的重中之重。听一代代的师兄进过:只有经历实习,才会懂得什么叫真正的考古、真正的人生……如要深问,他们却又一个个一脸的讳莫如深。 迎送过两代师兄,终于使自己也变成了迎送的对象,于是我们这原本默默无闻的十多个人在轰轰烈烈的三峡工程中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完成了实习。回到学校后依旧默默无闻的我们在一年后有时会自我解嘲地说:有时,沉默也是一种尊严。 审视自己一年以来平凡的沉默或者说沉默的平凡,忽然有种冲动从心底涌起,没等矜持扼住喉咙,它已变成了话语:我平凡但一样拥有生命! 实习前夜:凭直觉可以感知,一个人生的转折点正在前方不远处静待着我,居心叵测地在那片未明的、混沌的未来中注视着我。唯有平复略微忐忑、紧张的心情,告诉自己:勇敢地面对生活吧! 实习:实习给人以自由。“扎营”小山村的我们所体验到的一方面是久被城市拘束的视线和形骸终得放任的自由,一方面是以自己的双手寻找并诠释过去的自由。但是在自由中展翅高飞三个月后,再有力的翅膀也感到了疲倦,因为对于那方土地我们终究只是过客,只是孤旅。自由能像大鹏般展开羽翼,羽翼张扬到极限燃成热情的火焰,但在火焰与虚空的边缘滋生出的却是孤独。告别前夜,离愁消解于酒香,伤感升华出依恋,气韵浮动,酒气挥发,一切皆在月下氤氲。 当我们在归途中经过某单位的考古工地时,大家都异常得兴奋。我们冲着远方素不相识的他们声嘶力竭地大叫,挥舞一切可以找得到的东西。长江横流,青山亘古,两群平凡人类的偶遇不会使历史致以哪怕匆匆的一瞥,然而只有我们心底明白:一百多天离群索居、辛勤工作中的酸甜苦辣只有在同志那里才可以得到完全的理解和无私的包容。这一刻没有语言,没有表情,既可悲又可悯。 我们珍惜相遇,因为我们曾深味孤独。 实习刚刚结束:回家的渴望支撑着每一个人。什么都暂时抛诸脑后吧,好想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扑进父母亲的怀里,遗忘所有的重力,然后浸在家乡冬日温暖的阳光中,让大脑一片空白;或者期待一段没有终点的旅程,匀速、平稳、再也没有故事。 实习结束3个月后:在为完成任务而做的实习总结报告中,我磕磕碰碰,不知所云,因为回忆的生长乃至成熟需要时间的浇灌。不过我坚信回忆是面纯情的筛子,它滤去糟粕,将使我头脑中关于实习的记忆只由三种元素构成:空气(自由)、阳光(理想)和水(爱)。 实习结束9个月后:我因回忆实习再次想起了不久前去世的父亲。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听到父亲来三峡看我的计划因偶然原因取消后自己会那样懊丧,因为那是父亲唯一一次欣赏他儿子引以自豪的事业的机会。我记得父亲当时承诺:还有将来! 事实上永远没有了将来。 我的理想与热情最终只留给了大山,没被任何我爱的人或爱我的人看到或者记住,在不久的将来它们甚至将不再属于我,只属于长江,只属于长江中的层层淤泥。我孤独地走向大山深处,走向历史的荒原,求索,然而徒劳。面对自己必将消散的回忆,我发疯般地想创造出一种考古学,只要一瞥,就可以解读出已消失生命的所有孤独与悲哀,哪怕只是千百年前一缕幽怨的眼神。 有人对我说过:每次发掘,每次回填,就好像也埋葬了自己的一部分。想起那些曾洋溢过自己青春与生命的古墓将葬入厚土,归于江水,一段深情、一段悔恨就此掩埋,永远沉没,我才约略体会到这句话的凄美。 实习结束1年后:我忽然想起一件行为艺术品,神色平静的艺术家将自己的鲜血输入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焦黄蜷曲的婴儿标本体内。我曾不解,这极端近乎残酷的行为背后究竟有怎样一种强烈的感情呢?现在我想,他们想要倾诉的、表现的可能是不肯忘记过去、怀恋过去的所有人的普遍境遇。在此类人中,钟爱考古者与众不同:他人在生活或梦中怀旧,我们在自己挖好的墓穴中怀旧,水平专业。 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一年”这两个字上,时间的流逝在此似乎迅速,似乎迟缓。我放松身体,任回忆在头脑中流淌,细细体会时间在此似乎紧缩似乎膨胀的矛盾感觉,既体会到时间的紧缩被膨胀撕裂,又体会到时间的膨胀被紧缩禁锢。我似乎看到一只小鸡从鸡蛋中破壳而出,鸡蛋从此不复存在,我只能保存几片蛋壳,以便回忆与重温。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