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海洋大学报》:“田野采风”专栏系列文章· 我是东北人,一直在北方念书,毕业后,却来到大西南,选择在昆明工作。而民俗学,恰恰又是一门地方性很强的学科,对其研究者来说,自己的家乡是最占优势的田野场域,而以他乡、异文化为研究对象,无疑意味着更多的困难和不便。对这些困难和不便的想象让我一度对田野作业充满了焦虑和恐惧。 也许,减轻焦虑和恐惧的办法就是面对它。2012年,因为要做一个关于边境地区民间信仰的调查,我有机会停止对这片陌生土地的远距离想象,甩掉语言不通、没有人脉等等的消极预设,背起行囊,行进在云南蜿蜒的盘山路上。 第一站就是澜沧拉祜族自治县的勐根村。这个村子由四个寨子构成:拉祜族聚居的老达保寨和新达保寨、傣族的大寨和小寨。我住在老达保寨,近距离地贴近这个所谓的异文化田野场。哪有那么可怕!文化虽异,人性相通。我第一天就和一个叫李扎思的拉祜族小伙子相谈甚欢,我在澜沧的田野调查全靠他的帮忙和翻译。他的外公是拉祜族史诗《牡帕密帕》的国家级传承人,是极少数能唱完整《牡帕密帕》的人,我很想访谈他,可是不巧,老人前一天去山上养蜜蜂了。扎思决定骑着摩托车,带着我,起大早上山找人。拉祜山乡每天的早晨都像云雾缭绕的仙境,要到上午十点半左右,太阳出来了,云雾散去,才变回俗世的模样。所以,尽管一路颠簸,但风光旖旎,人似画中游。有了李扎思的帮助,我见到了这个传奇老人,遂了心愿。当然,田野远非止于此,我还在向田野最迷人的部分迈进:那就是从远到近,透过文化的层层表象,挖掘其内在肌理的快乐。 这一次的快乐,来自对拉祜族信仰选择的发现。李扎思喜欢和我谈论基督教,他是基督徒。他告诉我,整个老达保,都信仰基督教,他们寨子里建有一座竹楼样式的基督教堂。李扎思甚至对我说,《牡帕密帕》这部民族史诗中的天神厄莎就是耶和华。受他影响,我一直以为,同属一个村子的其他寨子的拉祜族,信仰形态也基本如此。直到我来到新达保,才惊奇地发现,这里信仰“佛教”,他们在自己的家里“烧香”祭祀,后山上伫立的一座“山神庙”是整个寨子的信仰中心。调查下来,才弄清楚,新达保民众所说的“佛教”“山神”其实都是拉祜族传统的厄莎崇拜,只是因为看到傣族信仰的南传上座部佛教和他们一样“烧香”,就认定自己的信仰也是佛教。 同属一个村落,地理上毗邻的两寨拉祜族,互相通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结婚、丧葬、上新房、节日等生活事件中,少不了你请我去,你来我往,平时也是互相之间走亲访友。信仰,似乎并没有影响什么,更没有改变什么。那么,处于同一个通婚圈的拉祜族,怎么认识这种信仰的差异?这实在是个有趣的问题。随着访谈的深入,迷离的文化面貌渐渐清晰起来: 首先,在信仰的选择上,从同一个老寨走出来的新达保与老达保,同样面对基督教的进入时,做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而这一选择,并非单纯地源于信仰本身,而是有很多外在因素的影响,最突出的就是信仰成本与信徒的经济条件之间是否能够达至平衡。也就是说,一种信仰的经济成本要在信徒的承受范围之内。新达保没有接受基督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教会收钱,而他们当时连买盐巴的钱都没有。相比基督教,传统的“佛教”信仰最大的消耗品“香”都是用山上的树皮磨成粉,自己做出来的。所以,信仰成本如果超出了信徒的承受能力,很可能会被拒绝。 其次,信仰发生改变的情形比较普遍。老达保和新达保各自的信仰都是全寨行为,而两寨之间的通婚意味着信仰的调和。其实,连调和都算不上,大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味道,婚后在老达保居住,就成为基督教徒,在新达保生活,那就“烧香”。信仰本是一种思想,但在老达保和新达保这里,仿佛成了地域文化,去教堂还是“烧香”,都要“入乡随俗”。 最后,信仰之间的磨擦很小。“烧香”和基督教之间的不同,基本上不会造成老达保和新达保民众之间的磨擦,即使有,也被看成是个人矛盾,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 Yousee?认识一种文化,就像认识一个人,远距离想象和近距离接触,可能会得到完全不同的印象。所以,对于文化,坐在书斋里永远看不到真相,这也是为什么包括民俗学在内的很多人文社会科学会把田野作业作为自己学科的重要研究方法。 当然,我的这次田野调查,远不是美好且顺利的,除了交通不便,还有语言与沟通障碍、食物匮乏、频繁地应酬喝酒、孤独、晚上提心吊胆摸着黑去外面上厕所……这些不适感会时不时地袭来,让人产生逃离的欲望。这就是田野,让人开阔也让人无奈,杂糅着爱与恨两种对立情感的复杂体验。然而,就是这样的体验,才让我认识了真正的云南,有了这一次的经历,云南这个“异乡”的面目才渐渐清晰,甚至变得熟悉而亲切。 (作者为民俗学博士,云南民族大学讲师) (本文原载《中国海洋大学校报》 第1914期 - 第04版:副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