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着上的变化更加明显:除了必要的场合,人们已经不穿传统的长袍了,脚下也不着很适合骑马的皮靴。我们在博尔塔拉州的温泉县上参加了一个当地作家嘎·贡巴的作品研讨会,并到他的家乡美丽其格牧场出席了一个“传统”仪式:给他赠授骏马和蒙古袍。马是好走马,身披彩毯,威风凛凛。作家被拥上马后,纵马之前也有成本大套的祝赞词,使得仪式很像个样子。但嚼口的扯手却是普通的绳子,而不是传统的牛皮条。马鞍具上以往常见的繁复而无用的装饰,也都被省略了。而就在左近,在发旧的蒙古包旁边,立着辆闪闪发光的日本摩托车。生活确实是在变化着。 发生变化的,远不止这些“外在”的方面。史诗文本中,有一些古老的词汇,一些今天不好理解的词汇。这是史诗在历史流传中“累迭”的结果。向谁请教呢?工具书中多没有答案。于是想起孔子所说的“礼失求诸野”,就向乡野中的长者打听,果然解决了不少疑问。但是,有一些是他们也不知道了。有些悬疑是大概要这样“悬”下去了。不止是犄角旮旯的知识懂得的人少了,而是人们的精神风貌在整体上发生着变化。从现在40岁到50岁的史诗演唱者的言谈中,或者从史诗演唱者后代的言谈中,我们不难发现,对这些受过高小或者初中教育的人来说,史诗中那些身躯巨大、行动鲁莽、言语幼稚的英雄会引起他们什么样的心理反映呢?史诗中有“比青天只低三指”的圣主江格尔可汗高耸入云的宫殿,有永远是春天、那里的人们永远是二十五岁的人间天堂宝木巴国,他们是如何看待这些“荒诞不经”的事物呢?下面的对话摘自我的采访笔记: 问:你怎么看《江格尔》里的人物和事儿?那是真的在过去有过的事儿吗? 绍凯:那怎么能知道?早先那些英雄到底是不是有来着?那些事儿是不是出现过?我想可能是编造出来的。 问:啊,你是这么看的,那些人和事儿都是人们编造出来的?原来没有过这些事儿? 绍凯:我想这是真的。过去也许有那些像江格尔、洪古尔那样的英雄,是赞颂这些英雄的。 问:关于《江格尔》,还有些什么说道?比如江格尔是什么时候的人,他都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儿?有这些说道吗? 绍凯:没有,没有。 问:《江格尔》是怎么来的? 绍凯:《江格尔》是过去蒙古民族形成的时候英雄们创作出来的。 问:那为什么人们老是要讲它呢? 绍凯:就是那么流传下来的呗。就像哈布拉·桑嘎吉,学会了上千年前的英雄那里出来的故事,然后是他的儿子学了,然后是亲戚们学了…… 这位绍凯四十九岁,普通牧民,读过几年书。根据他的阅历和“世界观”,大概很难相信《江格尔》是历史上真实事情这样的话。但是,他又对采访人的态度不甚明了,他不能确定该如何回答提问。所以,他先是说这些是“编造出来的”,但在我们追问下,他的口气就起了变化,说“过去也许有些像江格尔、洪古尔那样的英雄……”。显然他前面的回答,更接近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比他更年轻的人会如何回答问题,就已经不用再费神猜测了。 采访回来,已经快一年了。在回忆这一段田野作业经历时,许许多多的生动场景纷纷浮现在眼前。想将这些印象做个梳理,却一直没有时间完成。我只来得及把访谈的对话部分翻译整理出来。以卫拉特为主体的这一支蒙古人,总共只有十多万人,还分散居住在南疆北疆的几个地区。在众多民族成分的环绕下,他们创制了托忒文字,创造和保有了伟大的史诗传统,使得我们今天有值得骄傲的灿烂文化遗产。诚然,他们的生活正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新的社会文化因素大量地涌入他们的生活当中。虔敬地演唱史诗的歌手是要退出历史舞台了,那会是什么新的东西来取而代之呢?让我们耐心地等着吧。 2000年7月于北京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