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唱密与讲密:密洛陀史诗 “家族式”的活态传唱 七百弄地处大化县西北部,聚居着瑶(布努瑶)、壮、汉三个民族,全乡总人口18954人(2012年),其中布努瑶是主体民族,人口10273人,占全乡总人口的54.20%,几乎分布于全境。从各族家谱来看,布努瑶约于明代从邻近县份陆续迁入,壮族约于明末清初从附近乡镇搬迁而来,汉族则于清朝中叶从贵州等外省因逃难迁来。七百弄是发育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峰高洼深,交通极为不便,这三个民族长期以来各居住在自已的弄场里,风俗习惯差别较大,区域性十分明显,文化上自成体系。直至1949年以前,布努瑶的传统文化在七百弄保存得比较完整,一直以来也是传唱密洛陀最为浓厚的地方,有“密洛陀的故乡”之称。 西满屯是一个完全的布努瑶村落,离乡和村部均为3公里左右,计30多户蓝姓人家和2户蒙姓人家,近200人。蓝、蒙都是布努瑶“四大姓(蒙、蓝、韦、罗)”中的大姓,该屯的蓝氏家族,家谱记载其先祖从“地甘兰祖、兰涡祖页”逃难而来,走过了金城江长老“车长闹”,来到都安县下坳板旺龙品坳的“耶鼎耶达”,先后在保安、隆福、板升、七百弄一带不 布断迁徙,至第32代后迁到西满屯定居,在西满屯已历经5代。这里的蓝氏家族是七百弄一带密洛陀史诗传承的典型家族,尤以第34代蓝朝远为杰出代表,以蓝朝远的儿子蓝永红为优秀传承人。蓝朝远是《密洛陀古歌》项目的重要唱述人,其宗教语演唱的内容,成为甄别其他巫公或歌手的重要依据。 蓝朝远生于1919年,从小跟着同屯的“布西”蓝卜恼(蓝永红的堂伯父)学唱密洛陀歌。长成小青年后,蓝朝远便以“东朋”(交男女朋友)的名义拜当时七百弄一带远近闻名的“大布西”蓝阿勇为师学唱。19岁那年,蓝朝远开始在大还愿中充当“布西”,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一共当过20余场的“布西”,成了当地有名的巫公和宗教歌手 “布西”是布努瑶举办大还愿活动时被请来在祭棚里唱密洛陀歌和阿申•耕杲歌的神职人员。大还愿是1949年以前布努瑶最大的宗教活动,连准备工作及其期间的多项宗教活动在内,要历时三个多月,神圣庄严,耗资巨大。举办大还愿时,一般由主家请来六路“布西”队伍,每队至少有两名以上巫公,人数为二三十人不等,充当不同的角色,在“还愿日”的一夜一天里,六路“布西”队伍要合作唱完两部史诗密洛陀歌和阿申·耕杲歌。只有在多场大还愿中,把六路 “布西”的角色都当过的歌手,才算是过了关的“布西”,也只有经历了几十场大还愿的“布西”,才有资格担当“大布西”。 蓝永红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布努瑶巫公家庭,密洛陀传唱世家。他出生于1951年,据他回忆,从他开始懂事的时候,每当半夜鸡叫时,父亲就要吟唱密洛陀。至今,他仍对父亲的夜半歌声念念不忘。 他说:因为父亲一唱密,人们也纷纷起床了。父亲的唱密声、公鸡报晓的叫声、各家各户生火、舀水、刮锅、劈柴和人们的说笑声,交织成一支和谐动听的瑶寨晨曲交响乐。 虽然听不懂唱什么,但蓝永红还是能从父亲歌声中反复听到的“密本洛西•密阳洛陀”的唱词。后来长大一点,父亲便要求蓝永红跟着学唱。 蓝永红说:父亲告诉我,密洛陀是我们布努瑶最古老的母亲,也是人类的始祖母,布努瑶人代代都要有人歌唱她,纪念她。我虽然听不懂这些道理,但还是经常跟着父亲哼哼哈哈地唱几句。那时候,外公(蓝阿勇)也经常到我们家来跟父亲一起唱密,晚上我就扑在父亲或外公的怀里,央求他们讲密,第二天就在小伙伴面前炫耀这些故事。 1958年,蓝永红上小学。因为住校,不能每天晚上听到父亲的歌声。12岁那年,蓝永红母亲病逝。为了照顾他和妹妹,蓝朝远只好从公社钢铁厂回到我们屯做了生产队的队长。蓝永红形容“父亲唱密的歌声一下子变得低沉,如泣如诉”。长大一点,蓝永红才慢慢知道,自己父亲和母亲的生活是非常凄凉的。他说:“生在我前面的三个哥哥和姐姐都相继夭折,排行老四的我成了老大。在后来的岁月里,母亲虽然又给我们家生了五个弟妹,但是因为缺医少药,生活艰苦,只剩下一个妹妹和我相伴。”直到两年后,后母的到来才使蓝永红一家逐渐恢复了欢乐。 1970年,蓝永红高中毕业后回到西满屯务农。那时候能读到高中的布努瑶青年少之又少,同村人都觉得蓝永红没有出息,流言蜚语。蓝朝远没有太多责怪,反而用密洛陀是母道理(道理之母)来开导他,并提出既然在家就要好好学唱密洛陀歌。但是那个时候,“农业学大寨”风起云涌,蓝永红只有晚上才有时间跟着父亲学唱简单的“鬼语”。“鬼语”也叫“神话”,是布努瑶巫公或巫师在与鬼神打交道时用来唱给鬼神听的一种语言,不是布努瑶的现代交际语言,词汇量很大。只有在大还愿中反复当过“布西”的人才全面懂得鬼语言。由于白天劳累过度,蓝永红学唱古歌的进度很慢,一年之后只记住了几百个词汇。在后来的几年里,蓝永红先是到乡里的一个小水电站工地做了七年“工人”(只有工分没有工钱),后又回到西满屯做了民办小学老师,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只能断断续续地跟着父亲学唱。蓝朝远是一位“密痴”,自然希望蓝永红能够学好唱好密洛陀歌。但是,1949年以后大还愿的停办,“唱密”又被批为搞封建迷信活动,尤其在“文革”期间,不少巫公还惨遭游斗、毒打,自己也差点难逃厄运。巫公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他对蓝永红“水过鸭背”式的表现也无可奈何。蓝永红认为自己可能也会像祖辈一样,一辈子呆在西满屯。 然而,恢复考试制度的恢复则改变了蓝永红的命运。1979年,蓝永红参加了都安中等师范学校考试并被录取。两年后中师毕业,步入而立之年的他被分配回到七百弄乡弄呈村小学任教。在这里,蓝永红有幸遇到了同事蓝正录。蓝正录比蓝永红大20多岁,是七百弄1949年前后第一代受到教育、有一定文化的布努瑶人。他热爱自己的民族,一有空就翻山越岭去搜集布努瑶各个方面的历史文化资料,在当时就被人们称为布努瑶的“活字典”。蓝正录已经过世的父亲,在1949年以前也是一位有名的“大布西”。蓝正录从小跟着父亲学习“鬼语”,目睹过多场大还愿活动,能听懂绝大部分密洛陀歌和其他祭祀歌。两人非常投缘,经常结伴一起出去调研,分享自己的学习体会。他们讨论了布努瑶的宗教信仰,认为:“布努瑶的宗教是原始宗教,因为迄今为止布努瑶只崇拜自然神和祖先神。历代布努瑶的大还愿,是用‘鬼语’最全面最完美地唱密洛陀歌和阿申•耕杲歌的场合。除此之外的其他歌唱语言‘唱密’都不全面。 ‘鬼语’应该布努瑶的宗教语言,是布努瑶的古老的歌唱语言之一。”蓝永红形容这些讨论让自己当时非常兴奋,他说: “因为之前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些问题,我也慢慢感受到了我们布努瑶的历史文化价值。” 思想的提高带来了前进的动力。至1987年,蓝永红的足迹已跑遍七百弄及其邻近乡镇的所有村寨,采访了近十位巫公或歌手,搜集了大量的布努瑶民间古籍资料。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