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在古代中国人宇宙图像中,时间与空间密切联系在一起。人生天地之间,凡百行事,都必须选择在合适的时空点上进行,方能吉利有福,反之则有祸而凶。所谓“敬天之纪,敬地之方”(《钦定协纪辨方书》乾隆御制序),正是此意。堪舆、择吉(选择)、占卜等种种方术,极而言之,皆不外选择合适时空点以行事而已。就时间言,则为探讨何时可行何事,不可行何事,即各种吉凶宜忌之说。而历书(具注历)之性质与功能,也正须从此处人手去理解。 所谓具注历,通常主要指敦煌卷子中所见唐宋历书,以及传世之明《大统历》、清《时宪书》等,旧时《黄历》也可包括在内。因其中有大量历注而得名,以区别于出土汉简中所见之早期历谱。简言之,历书中必包含历谱成分,而仅有历谱则尚不足以构成历书。但实际上历书历谱中皆有历注,故并不能依据有无历注来区分两者。而建立有效区分此两者之合理判据,则为探讨历书起源、形成问题之重要技术关键。 历注可分广、狭二义。为日常行事选择合适时空点之各种吉凶宜忌之说可称为狭义历注。若就广义言之,则干支、节气、物候等内容世可视为历注。本文所论,但仅限于狭义历注。① 一 历忌之学溯源 大量历注内容的来源及理论根据,为古代长期流传于中土的历忌之学――并非只是讲忌,而是宜、忌兼讲。故历忌之学与历书起源问题直接联结在一起。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四云: 吴门黄氏有宋椠三秣撮要,凡五十七叶,不题撰人姓名,又无刊印年月,而纸墨极精。考直斋书录解题载此书一卷,又一本名择日撮要林,大略皆同。建安徐清叟云:其尊人尚书公应龙所辑,不欲著名,即是书也。其书每日注天德、月德、月合、月空所在,次列嫁娶、求婚、送礼、出行、行船、上官、起造、架屋、动土、入宅、安葬、挂服、除服、词讼、开店库、造酒曲酱醋、市贾、安床、裁衣、入学、祈祷、耕种吉日,盖司天监用以注朔日者。其所引有万通秫、百忌林、万年具注秣、万年集圣林、会要稀、会同秣、广圣秣,大率皆选择家言也。郑樵艺文略有太史百忌林图一卷……今皆不传。此书又引刘德成、方操仲、汪德昭、倪和父诸人说,盖皆术数之士,今无有举其姓名者矣。 其中所引各种“今皆不传”之古籍,即为历忌之书;而自嫁娶至耕种各项择吉名目,大体皆为传世历书中所见历注之通常项目。钱氏提到《通志略》中有关书目,其实郑氏书目中所列历忌之书远较钱氏上文所提及者为多,兹举其较明显者如次,见艺文略六阴阳: 五姓岁月禁忌一卷 杂忌历二卷(魏高堂隆撰) 百忌大历要钞一卷 历忌新书十二卷 太史百忌历图一卷 太史百忌一卷 广济阴阳百忌历二卷(吕才撰) 选日阴阳月鉴一卷 广圣历一卷(晋苗锐集) 集圣历四卷(杨可撰) 万年历十七卷(杨维德撰) 历忌之书的踪迹,还可自宋代再向前追溯。《隋书》经籍志三子部五行类中著录有如下多种,显然与上述钱、郑两氏提到的各书有承传关系: 杂忌历二卷(魏光禄勋高堂隆撰) 百忌大历要钞一卷 百忌历术一卷 百忌通历法一卷(梁有杂忌五卷,亡) 历忌新书十二卷 太史百忌历图一卷(梁有太史百忌一卷,亡) 二仪历头堪余一卷 堪余历二卷 注历堪余一卷 堪余历注一卷 大小堪余历术一卷(梁有大小堪余三卷) 四序堪余二卷(殷绍撰。梁堪余天赦有书七卷、杂堪余四卷,亡) “堪余”即堪舆,早见于《淮南子》天文训:“堪舆徐行。”《汉书·艺文志》数术略五行类有“堪舆金柜十四卷”,颜师古注引许慎云:“堪,天道;舆,地道也。”可知古人所言堪舆,本即后世“协纪辨方”之意,仍属历忌之学,第后世术家偏取“地道”一义,遂成专指择地相宅之类的术语。在郑樵艺文略中堪余别为一类,著录十一种,上引隋志书目之后六种皆在其中。 历忌之学的历史还可再向前追溯,大约在东汉时已十分盛行。王充《论衡·讥日篇》云: 世俗既信岁时,而又信日。举事若病、死、灾、患,大则谓之犯触岁月,小则谓之不避日禁。岁月之传既用,日禁之书亦行。世俗之人,委心信之;辩论之士,亦不能定。是以世人举事不考于心而合于日,不参于义而致于时。时日之书,众多非一。 所谓“时日之书”,即历忌之学。王充所说之日禁,即后世历书中择日择吉之说。所谓“岁月”则指据节令、月份而讲求的各种宜忌,又称为“月讳”,即上引郑樵艺文略中“五姓岁月禁忌”、“选日阴阳月鉴”之类,这在古时也很常见,如《荆楚岁时记》云: 五月俗称恶月,多禁。忌曝床荐席,及忌盖屋。……俗人月讳,何代无之,但当矫之归于正耳。 王充既愤于历忌之书盛行,乃论其较著者,欲“明其是非,使信天时之人将一疑而倍之”——但实际直到今日仍未克臻于此境。《讥日篇》共论六类历忌之书如下: 葬历,专讲葬事之择日。 祭祀之历,专讲祭祀活动之择日。 沐书,有关洗头的各种时日吉凶宜忌。 裁衣之书,讲裁衣之时日吉凶。工伎之书,造房装车治船掘井等事之择日。 堪舆历,较普适的择古之书。 尤可注意者,此六类历忌书中所讲论之种种内容,全为后世历书历注中极常见的典型项目。 历忌之学的历史,再前溯可至西汉初。一个著名事例发生于武帝时,见《史记·日者列传》末附褚先生所记: 孝武帝时,聚会占家问之,某日可取妇乎?五行家日可,堪舆家日不可,建除家日不吉,丛辰家日大凶,历家日小凶,天人家日小吉,太一家日大吉,辩讼不决。以状闻,制日:避诸死忌,以五行为主。 娶妇择日为后世历书中最常见历注之一。 迄今所能见到的历忌之学的源头,可以长沙子弹库楚墓出土帛书《丙篇》和分别于湖北云梦睡虎地及甘肃天水放马滩出土的两种秦简《日书》为表征。《日书》是供择日等术专用的工作手册,实即一种早期历忌专书,对此下文还要谈到。关于楚帛书内容,中外学者已有甚多讨论,但如何看待其《丙篇》,尚有在此处略加讨论的必要。一些学者因帛书《丙篇》逐月开列十二个月中的吉凶宜忌,遂将其与《礼记》月令篇、《吕氏春秋》十二纪之首章、《淮南子》时则训、《管子》幼官(玄宫)篇等联系起来,推测为同一类典籍。但事实上《礼记》月令篇等皆属古时“敬授人时”之典,讲的是何时应做何事;而帛书《丙篇》为吉凶宜忌之说,讲的是何时可做何事及不可做何事,两者在性质上完全不同,其功用也明显不同。例如,在帛书《丙篇》中可见到如下内容: 可以出师、筑邑,不可以嫁女、取臣妾。 不可以享祀,凶。 不可出师……不可以享。 不可以筑室……娶女,凶。 可以筑室。 可以攻城,可以聚众。 而这些内容皆可在后世历注中经常见到。故帛书《丙篇》实即王充所攻击的“岁月之传”,亦即历忌之学中的月讳之说。而李零谓帛书《丙篇》“其性质当与古代的历忌之书相近,《月令》诸书应该就是从这种东西发展而来”(《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46页),前一句失于保守,后一句恐就不妥了。 楚帛书及秦简《日书》为现今所见最早之历忌专书,但择吉择日之类的思想,很可能早在远古时即已发端,因文献不足,仅可于传说中略见端倪,如《史记·五帝本纪》载帝尧时事云: 于是帝尧老,命舜摄行天子之政,以观天命。舜乃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揖五瑞,择吉月日,见四岳诸牧,班瑞。 此固不足视为信史,但历忌思想之源远流长,当已不难想见。至此,关于历忌之学的源流,或可得到如下之大致线索: 历忌之学至迟在战国时已颇具规模,自两汉而下,至六朝,再至唐宋以降,一直流传不绝;而其发展之终结,则可以清代集大成之《钦定协纪辨方书》三十六卷作为标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