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随着社会经济的迅速发展和信息技术对民众生活世界的逐步渗透,许多少数民族口头传统及其代际传承正在发生复杂而深刻的变迁。新疆柯尔克孜族的口头传统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依然保有强韧的生命力,但以《玛纳斯》为代表的活形态史诗演述出现了复杂的发展走向。本文以近年来的田野调查材料为依据,关注从传承人群体数量的骤减到年轻一代习艺从师的动机选择,从“玛纳斯奇”的非职业化到老龄化,从口头叙事资源的萎缩到印刷文本的背诵,从演述技艺的退化到史诗韵体叙事的故事化等方面内容,尝试对当下柯尔克孜族史诗的存续力量及其显见的式微趋势加以探讨。 关键词:柯尔克孜族;史诗传统;《玛纳斯》;口头演述;传承方式 作者简介:巴合多来提·木那孜力,女,柯尔克孜族,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北方室 基金课题:2015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新疆乌恰县史诗歌手调查研究”(15CZW057)阶段性成果。 近几十年来,随着社会经济和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少数民族地区的现代化步伐不断加快;现代传播方式和新媒体的更替也日新月异,人们与外界的接触与联系越来越频繁,民众以口头交流为主要媒介的传统生活方式逐步被广播、电视、电影院、剧场、互联网及手机等电子产品所改变。原本深深植根于口头传统土壤的史诗、神话、传说、故事等民间文化表达形式,对社会文化生活的影响力逐渐减弱,乃至许多世代传承的民族文化瑰宝也面临着种种消失的风险。曾经渗透于柯尔克孜族人民生活世界方方面的《玛纳斯》史诗演述传统也同样迎来了一个充满挑战的时代。为此,本文仅根据近年来在新疆地区开展的田野工作,对当代柯尔克孜族史诗的存续力量和传承现状作如下分析。 一、当代柯尔克孜族史诗传承及其现状 就口头传统而言,柯尔克孜族当今社会生活中依旧保留着大量的民间歌谣,往往与人生仪礼等民俗生活互为交织。例如,孩子出生时演唱的“bexik iri”(摇篮曲)、婚礼演唱的 “ӧlӧng”(约隆歌) [①],“қez uzatuu iri”(哭嫁歌)。葬礼祭奠时由亡者的女性亲人们说唱的 “қoxoқ”(丧歌) [②]等等,这一类的习俗歌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处处可见,是当地民众口头交流和群体互动不可分割的部分。进入21世纪以后,这样的歌谣仍以古老的形式展示着传统韵味。众所周知,史诗是柯尔克孜族口头文化的华美篇章,承载着这个民族世世代代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创造,其口头演述延传至今,虽大师辈出,赓续不断,却也出现了步履蹒跚的发展危机。 柯尔克孜民族的史诗在世代的游牧生活中萌芽、成熟并传承下来,史诗演唱者是以游牧生活为主的牧民,并非职业歌者。如今尽管游牧生活方式已经翻天覆地的变化,牧民开始定居,而柯尔克孜史诗演唱艺术却仍然以活形态形式保存下来。演唱史诗的人越来越少,史诗的篇幅也大大缩简,甚至有的篇目已经失传,严重的地方史诗演唱传统已消亡。 笔者近年在柯尔克孜族聚居区进行过几次史诗传统的专题田野调研,注意到以下状况。与上个世纪学者们的调查研究结果相比,史诗已然失去了蓬勃发展的态势,也不像那个时代有层出不穷的杰出歌手,尽管民间仍然有史诗传承人在默默地付出自己的心血和汗水,力图保护并延续本民族的文化传统。郎樱20世纪60年代初在柯尔克孜族自治州所属的三县一市中共采访从事《玛纳斯》演唱活动的88位玛纳斯奇,记录了40多种《玛纳斯》的异文。在当时的史诗普查中还发现了众多能演唱三部或三部以上《玛纳斯》的“琼玛纳斯奇” [③]。以上数据足以说明五、六十年前史诗传承人群体正活跃于民间。而笔者的调查则发现以上统计数字已大幅度下滑:如今的大玛纳斯奇们几乎只能演唱史诗《玛纳斯》第一部的四、五个传统章节,最多能演唱第二部中的几个主要故事情节。可以说,“活形态”的史诗传统已奄奄一息。大致说来,有30%的柯尔克孜族乡村已经找不到史诗传承人,而70%的乡村仅有一位传承人尚在恪守“祖业”。 诚然,柯尔克孜族地区的民间交流依然频繁,其中史诗演唱是人们最热爱的互动形式之一,在相关社区每一次的重大活动中都占据重要地位。因此,不管走到哪里,大部分柯尔克孜族生活的聚居区都至少能找到一位史诗歌手。柯尔克孜族民众都很喜欢听史诗演唱,传承人也以自己独特的演述能力赢得一定的社会地位,深受大家的尊重和爱戴。小型场合,例如村民婚礼、家庭宴会等都能见到史诗歌手,他们被邀请来为大家演唱史诗,享有贵客待遇。大型场合,主要是克孜勒苏柯尔克孜族自治州各个县、乡、村举行的大型社区文化活动,也会邀请传承人演唱史诗,这一环节是必不可少的。 此外,各级政府部门展开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也为史诗传统的维系提供了相应的政策条件。针对史诗歌手实行的优惠政策和经费补贴,有助于他们不断习得和提高史诗演述技艺,同时也有利于授徒传承。这一举措也激励了众多年轻人,让他们有了成为史诗歌手的意愿和行动。除了民间自发的传承外,有许多学者对史诗歌手进行普查、访谈和调研,也有当地文化主管部门的工作人员四处寻访史诗演唱人,邀请他们来演唱史诗,利用录音录像设备加以记录和整理,也逐步出版了一系列的史诗文本。目前采录到的影像资料中,有著名史诗演唱大师居素普·玛玛依所演唱的八部《玛纳斯》[④],艾什玛特·曼拜特居素普演唱的《赛买台依》[⑤],萨特瓦勒地·阿勒演唱的《玛纳斯的祖先》[⑥]。这三位传承人的唱本已经陆续出版,其中著名史诗大师居素普·玛玛依在生前见到了自己唱本的成书,其余两位去世稍早则不这么幸运,没能亲眼看到后来被两位本土学者分别整理出版的唱本。以上关注和措施虽然使史诗歌手们的社会地位有所提升,但政府补贴也在客观上造成了为增加收入而学习史诗的复杂动机。不过,不少年轻人由此开始对史诗演唱感兴趣,并从前辈歌者那里习得演唱史诗的基本技艺。这种主观能动性的激发,或许也值得欣慰;但是否能够持之以恒,还待继续观察。 史诗传统由史诗演唱者、史诗本体和听众三个部分组成。它们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其中作为史诗传承人的史诗歌手和史诗活动的接受者听众在史诗的口头传承中起着关键作用[⑦]。如今,在现代化的冲击下,柯尔克孜族的语言和文字面临着消亡的危机,史诗的听众越来越少。以克州乌恰县柯尔克孜族民众对史诗以及《玛纳斯》的认知调查为例,我们发现45岁以上的人熟知史诗《玛纳斯》的故事情节;35岁以上的柯尔克孜族人基本理解《玛纳斯》属于人们通常所说的“epos”[⑧]这一概念;17至35岁的绝大部分青年认为史诗《玛纳斯》仅仅讲述的是一位名叫玛纳斯的人的故事;17岁以下的柯尔克孜族学生当中知道“史诗”这一概念的人寥寥无几。以上调查结果表明,柯尔克孜族史诗传统正面临着巨大的挑战,也就是说,听众这一使之得以存续和发展的社会基础已被动摇。听众的重要性,在帕里和洛德在南斯拉夫长达17年的史诗歌手追踪调查中得到充分证实[⑨],他们分析出歌的长度,即便一次演述的长度,也会受到听众情感介入与否的制约。笔者通过对史诗演唱活动现场的观察发现,除了文化局工作人员、民间文学作品的搜集者、研究者,以及史诗歌手的徒弟以外,大部分史诗听众的年龄都在50岁以上,少有一部分是在40-50岁之间,40岁以下的听众很少。这种情况不禁让人担忧柯尔克孜族史诗传统正在失去年轻人这一后继者群体(包括演述人和听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