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改用阳历后,社会上层许多人曾预想阳历必代阴历而兴,出现民国万象更新的局面;但阳历新年时,却出现了“屈指为鄙人贺者,竟寥寥无几,殊觉面目难堪”的情景;而到了阴历新年,则与此景象正相反,出现了“桃符万户,顿绝壮观”的景象,“阴盛阳衰”的现实,不能不令“阳历”向“阴历”讨教:“先生何修而得此?”[48]这种历法上的“二元社会”的强烈反差与对峙,充分揭示了民众重视阴历而漠视阳历的普遍社会心理。 令上层人士不解的是,仅仅就阴历与阳历比较而言,阳历明显优于阴历,依进化之原理,推行阳历是正常的,而旧历不废,却是奇怪的:“夫新历既行,旧历斯废,曷为新历已著为令典,而旧历仍一例通行,非特与统一问题上大有窒碍,即一切日常行习,亦诸多不便。”但为什么一般民众多行阴历而漠视阳历?以历法比国法,新历为法定之年,旧历为例外之年;以历法拟宪法,新历为成文之年,旧历为不成文之年。但为什么阳历“法定之年”与“成文之年”,居然不能取代阴历“例外之年”与“非成文之年”?它的分析是:“改用新历,政府期与世界大同也;不废旧历,民间难除习俗惯情也。”[49] “政府期与世界大同”,是改用新历、推行阳历的最大理由和动力;“民间难除习俗惯情”,是不废阴历的最好借口,也是欲废阴历而不能的主要根由。民间难除之习俗惯情表现在哪里?《大公报》记者云:“盖自新旧历并行,中国人之一岁过两年者,已经三度。其所以不能将旧历销灭尽净,而一以新历代之者,夫亦曰牵于商业之关系而已,沿于民情之习惯而已,政府能顺商民之心,不作无效之强迫,而亦随俗为年景之点缀,盖亦知改革之非易易也。”[50]这里,文章正确指出了阴历仍然盛行的原因:一是“牵于商业之关系而已”,二是“沿于民情之习惯而已”。政府要推行阳历,必须从这两方面入手。实际上,后来南京国民政府的废除阴历运动,就是从改变商业结帐习惯入手的。 阴历新年习尚难以转移的原因,在于商人以此为一年结算的日期,以致于上层军政机关、学校、报刊等不得不迁就从同:“阴历度岁为吾国历史上数千年之习惯,虽民国改用阳历过度七载,而阴历习尚仍难转移。盖商人以此为结束故也。即军政机关亦迁就从同焉。”[51] 这种情况说明,面对社会下层民众“社会心理”转移的困难,像民国2年官厅不许民众过阴历新年的糊涂事自然就难以再现。不仅如此,面对强大的习惯势力,人们在采用阴历还是阳历问题上,在过阴历年与阳历新年问题上,社会上层与下层不可避免地要出现一种互相妥协式的“互动”关系。 本来,历法上的“二元社会”格局形成后,“官场民间,各过各年” [52],“新历亦惟于官文书中例须用之,至若民间岁时伏腊、冠婚丧祭,则一听国人习尚,官府不加干涉。”[53]这才是社会的正态。但实际情况却是:军政机关、学校等社会上层,迫于下层民众的习惯势力,不得不对民间习俗给予迁就,甚至给予公开的支持。这种现象说明,“二元社会”不仅是对峙与冲突的,而且也是可以妥协和调适的。 阳历推行过程中无法与阴历相对抗的现实,使社会上层人士逐渐认识到旧的习惯势力的强大;而旧历新年的繁盛,也使他们意识到社会心理变革的艰难:“送旧旧年,迎旧新年,遍换宜春贴子,喧腾花爆高声,较诸过新新年时,更形热闹,可见社会心理,转移良非容易也。”[54]既然社会民众日常习俗惯情是如此强大,则北洋政府不得不迁就一般民众的习惯,明令官府过阴历年:“近闻大总统以风俗习惯,各国皆有,无庸违言,拟令内外官厅,照过阴历新年之例,一概放假三天。观此则民国以新旧历并行,竟成不刊之典也。一年过两年,好过者果然好过,然好过者要过去,难过者也要过去,则吾人也不必管他好过难过,且收拾起满桌纸片,预备过年便了。”[55]这样,不仅一般民众热衷于过阴历新年,连政府机关、学校也不得不屈就,放假休息。 上层社会在阴历新年休假的做法,并不是一时一地的现象,而是日益带有普遍性的社会现象。如1919年阴历新年,北洋政府机关迫于民众习俗,虽不鼓励庆贺,但也不得不放假停止公干:“各机关均放假四日,自三十一日起至二月三日止,所以起自三十一日者,因是日为阴历除夕,俗有祭祖及家宴之事,亦尊重旧习惯也。”[56]政府轻而易举地以“尊重旧习惯”为理由,对民间仍用阴历给予默认。 此时的上海,军政当局也同样屈从于民俗,放假庆贺:“本年二月一日系阴历未年元旦,为政府所定春节之期,本埠上海县公署与上海地方审检两处厅,经沈知事邱林两厅长各发牌示一道,令所属员役停止办公一天,以志庆贺。”[57]随后的阴历新年仍是如此:“阴历元旦,系属春节,本埠军警政各机关循例停止办公,商界沿袭旧习惯,视作新年,无论大小店铺一律休业,较之民国正朔之阳历新年反为齐整。”[58] 更有甚者,上海军政界不仅仅是休假停止办公,而且走得更远,由官厅出面,公开庆贺阴历新年:“凇沪警察厅长徐国梁,于阴历元旦清晨八时,召集所属各区署队警正佐队长,并巡官及本厅各科长员到厅,举行贺年礼节,均传制服礼服佩刀,然后排队同赴龙华凇沪军使署参贺年禧。”[59]不仅上海如此,江苏其他各地也多如此:“嘉兴各界于旧历岁首,仍遵旧习,辍业休息,商业方面,除茶辽酒肆照常营业外,余场于元旦起,停贸两日不等。政界方面,亦停止办公三天。”[60] 如果说上层社会对下层社会的影响,多是依靠政治力量作短暂的、有形的强制性影响的话,那么下层社会意识对上层军政界的影响,则正好与之相反,则是一种深刻的、无形的潜移默化的影响。这可以从社会上层照常过阴历年这一举动中得到体现。“二月五号,系阴历大除夕,参议院议长开会,因人数不足,延期三钟之久,仍不能足法定人数。议长笑曰:‘今日除夕,所以不出席。’议员某甲,误听除夕二字,大声呼曰:今日究在何处出席?某乙止之曰:除夕非出席,所以除夕不出席。”[61]因为旧历新年到来,人们忙于过年,国家最高权力机关的参议院,竟然连会议也开不起来。在这则笑话的背后,人们可以看到旧的习惯势力的无形影响,竟会强大到令人震惊的地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