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田野工作模型:方法论意义 民间文艺学家刘魁立先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活鱼是要在水中看的。”以往的“勒俄”研究往往忽视了对口头论辩传统“克智”的同时关注,而负载其中的史诗演述也因种种原因被剥离出来,仅仅作为固定文本来进行解析和阐释,导致的弊端之一就是我们一再反思的“格式化”问题及其对相关学术阐释的负面影响。这促使我们在田野过程中不断回首文本/语境断裂之后的史诗研究,从中寻找恰当的“坐标点”来矫正自己的田野研究视界。与此同时,我们也愈加意识到演述场域的确定也关系到学术阐释的相关论域,倘若演述场域的确定出现了偏离与错置,在“五个在场”要素及其联动关系上发生了“违规操作”,实地的田野研究乃至随后的学术表述都会出现相应的悬疑与问题。因此,本文作为个案研究,在对“演述场域”的这一术语进行概念上的界定与提炼的同时,从田野工作模型的方法论角度提出以下初步的学理性总结,想必对廓清学界在田野—文本之间产生的一些模糊认识是有必要的: 第一,在方法论层面上,建立“演述场域”的概念相当于抽象研究对象的一种方式。演述场域的确定,能够帮助观察者在实际的叙事语境中正确地调整视角,以切近研究对象丰富、复杂的流变过程。比如说,在诺苏史诗田野中,演述场域的清晰化,有助于我们考察史诗传统在民俗生活中是怎样与具体的叙事语境(如人生仪礼)发生联系的?史诗传统内部的叙事界域及其表现在哪里?史诗本身的演述场域又是如何与其他民间叙事场域(如“克智”论辩)发生联系的?在何种程度上、以何种方式发生联系的?在时间点与空间点的坐标系上,史诗叙事与表演行动或言语方式(说/唱)是怎样发生联系的?因此,演述场域的确定首先能够提供一种主动建立田野关联(field relations)的学术自觉。 第二,在具体的操作层面上,依据个案研究的目的与需要,演述场域的范围与界限也应当是流动的,而非固定的。这是由于史诗的每一次表演都与任何一次有所不同,因而演述场域的界限也相应地随着表演的变化而变化。这种界限只能在田野中通过追踪具体的表演事件才能最后确定,属于一种经验层次的实证研究框架,有多重“透视窗”的意义。比如,我们可以将“克智”论辩活动视作史诗的一个演述场域;婚礼上、葬礼上、送灵仪式上的史诗表演也都可以视作一个个特定的演述场域;与此同时,某一次婚礼中的“克智”论辩可以视为一个演述场域,而在女方家举行的史诗转唱“佐”与在男方家发生的史诗论说“克斯”,则可视为两个时空转换中的亚场域;那么同样,在葬礼上的史诗舞队赛唱“伟兹嘿”与“卡冉”雄辩中的史诗赛说也可视为同一空间中不同时间点上的两个亚场域;与此类推,在送灵大典上毕摩仪式经颂中的史诗引唱“朵提”与“卡冉”雄辩中的史诗演述,也可视为同一个时期中不同空间点上的两个亚场域。这样随着演述场域的变化,我们的观察视界也同样会主动跟进,那么最后得到的表演结果——文本也就会投射出表演行动的过程感、层次感、音声感,其文本记录的肌理也会变得丰富而细致起来,同时也能映射出演述传统的内在品格。 第三,在研究视界上,因为演述场域的确定基于关系性思考,也就是说在坚持场域关联性原则的同时,不能把一个场域还原为另一个场域,在史诗研究中也就不能把一次表演还原为另一次表演,更不能将“格式化”之后的文本译还原为实际的表演场域。演述场域之间存在着一种相对的边界,这就为史诗研究确立了一个相对稳定的“透视窗”,来观察处于流动、变化中的史诗演述传统,捕捉每一次表演事件,并可凭借“这一次”表演去观照“每一次”表演,从而寻绎出史诗传统内部的叙事法则及其表演分衍的系统与归属,找出史诗演述中叙事连续性的实现或中断及其规律性的嬗变线索。这是观照史诗叙事的生命情态和阐释口头诗学的一个重要角度。因此,可以说,演述场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反观性与互照性的考察视界。我们说到的“叙事语境”是传统本身所依托的文化生态,是客观的现实存在;而这里所界定的“演述场域”作为研究观察方式的建构,则取决于田野工作者的学术主动性,它既能提供将特定的研究对象——“这一次”表演事件——从表演传统中分离出来的一种手段,同时又能帮助我们梳理出“每一次”表演事件之间的关系环带,从而找到史诗传统的生成结构和运作机制。 第四,在田野到文本的学术转换与学术表述层面上,对具体演述场域的“深描”,有助于对口头叙事这一语言民俗事象的表演情境作出分层描写,形成关于表演过程的民俗学报告。尤其是对体制宏大的叙事样式而言,对其演述场域的界定关系到对叙事行动本身及其过程的理解,从而对表演的深层涵义作出清晰的理解与阐释,使学术研究更加接近民俗生活的“表情”,更能传达出口头表达文化或隐或显的本真与蕴涵。如此设想,倘若我们依据演述场域的变化来描写具体的表演过程,由此形成的表演报告(report)应与表演记录(record)同等重要,这将有助于细化和完善民俗学文本的制作流程。也就是说,我们最后得到的史诗演述记录(a record of epic perfor-mance)与史诗表演报告(a report of epic performance)应一同构成学术表述的双重文本(text)结构,我们的文本阐释也就有了田野证据的有力支撑。 第五,“演述场域”的确定,有助于在口头叙事的文本化过程中正确理解史诗异文,也有助于从民俗学过程来认识异文的多样性,进而从理论分析层面作出符合民间叙事规律的异文阐释,否则我们没法理解异文及其变体。由于“演述场域”的不同和变化,“每一次”的表演事件也会相应地出现不同的史诗文本。每一个史诗文本都是“这一个”,每一位演述人的任何一次表演都是“这一次”;而且在一次仪式化的史诗表演活动中,我们往往得到的不止是一个文本。更不用说,两位或两组表演者的演述也会同时形成两个独立的表演文本,甚或是四个(两个论说本与两个演唱本);同时,也极有可能得到的是一个未完成的“文本”(表演因种种原因中断,比如论辩双方的实力悬殊太大,不能形成竞争机制,也就不能激活史诗叙事的延续与扩展),因而也会深化并丰富我们对史诗异文的研究。 第六,在彝族“克智”论辩这个传统的史诗演述场域中,由于论辩本身的竞赛性质所规定,使得史诗演述本身成为一种争夺话语权力与文化资本的竞技舞台,这里的确潜藏着社会学意义上的“权力空间的争夺”:表面上体现两位或两组论辩者之间的话语对诤,实质上则是两个家支及其社会关系的势力较量,表演者在竞争中的输赢关乎着个人的荣誉与声名,也关乎着其所代表的家支在社会公共生活中的地位与权力,这是论辩本身长期以来都以主方—客方为社会关系网络象征的一种内隐的话语实质。因此,论辩本身的意义更为丰富、复杂,场域意义也由此更为广阔地向外延伸至表演的语境(社会关系丛)。此外,客观上这是论辩活动长此以往、经久不衰的一种内在磁场,也是“克智”能手不断提高论辩技巧和史诗演述能力的潜在驱动力,但史诗演述本身早已超出了个体的言语行为,成为社会话语权力的象征。因而,演述场域的社会学观照,是我们考察古老的口头叙事传承在当前民俗生活中依然发生着强大功能的一个视角。 综上所述,本文基于学术史的反思,在田野与文本的互动和关联中,引入“民间叙事传统格式化”问题和田野工作模型的个案讨论。若能在某种程度上对史诗田野研究与文本转换有一种全局性的参考意义,若能引起学界对田野主体性的关注和进一步的讨论,若能有学者跟我们一道从中作出本质性的、规律性的发现,并提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民俗学文本制作规程和更细密的操作手段,我们也就会感到无比的欣慰了。 [1] 这里我们借用大家都不陌生的英文format一词来作为这一概念的对应表述;同时,在批评观照方式上,则多少取义于“电脑硬盘格式化”的工作步骤及其“指令”下的“从‘新’开始”。硬盘格式化必然要对硬盘扇区、磁道进行反复的读写操作,所以会对硬盘有一定的损伤,甚至会有丢失分区和数据簇、丛的危险。考虑到这是大家都熟悉的道理,我们便采用了这一英文的对应方式,也许并不十分贴切。 [2] 广义的语境(context)包含诸多因素,如历史、地理、民族、宗教信仰、语言以及社会状况等。由于这些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文本(text)的内容、结构和形态的形成与变化,因而它们也成为解决传承与创作情境中的重要关联。田野意义中的“语境”是指特定情境中的“社会关系丛”,至少包括以下六个要素:人作为主体的特殊性、时间点、地域点、过程、文化特质、意义生成与赋予。 [3] 这里使用“演述场域”概念来细化“语境”。换言之,将仪式化叙事情境分层结构,这样才能在田野观察中从具体的表演事件来投射史诗演述传统。在反复的思考中,我们吸纳了以下学术理念(ideas):1)借鉴了语义学分析中的“语义场”概念;2)参照国外史诗研究中的“表演舞台”概念(Perfor-mance arena,John M.Foley:The Singer of Tales in Per-formance.Bloomington:Universitv of Indiana Press.1995:47~49);3)同时也受到了布迪厄社会学术语“场域”(fields)的诸多启发(P.Bourdieu&L.Wacquant:An Invitation to a Reflexive Sociology,Pp.94-115and ll5-140,Chicag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但要说明的是,本文并没有直接套用任何现成的理论来阐释本土传统,因为工作原则首先是从个案出发、从史诗田野观察出发、从实际的表演事件及其言语行为的联动关系出发,由此提炼出来的这一术语主要用于界定具体的表演事件及其情境(situ-ation),相当于英文的situated fields of performance。 (文章来源:《文学评论》2004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