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在口头传承过程里,大家传的是一个东西,那是一成不变的,是固定的文本。 汉字的象形和表意功能突出,中国以文字传经的历史悠久。以文字固定下来的经典殊难被肆意篡改。因此,固定文本的概念在文人那里是由来已久的。一般文人也自然会在固定文本观念之下探讨口头传承问题,在那里寻找一成不变的文本或范本。我们民间文学界以往搞的搜集和整理,把十几个本子的故事或民歌编撰成一个标准本,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们看重大传统,忽视小传统,崇拜传统中被固定下来的东西,藐视还在变化中的东西,我们喜欢死的东西,不喜欢活的东西。鲁迅说民间的东西到了文人手里就很快僵死了,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但是,在现代民俗学者看来,口头文学的生命就是此时此刻的创造,每一次的表演就是一次创造。口头诗歌的表演者是海神,海神是琢磨不定的。洛德研究了一个实际存在的过程:口头学歌、口头创作、口头传递,它们几乎重合在一起,是同一个过程的不同侧面。这一过程中没有固定文本。 在歌手之间并不存在固定的文本、原创的文本或原型。每一次表演都原创的。我们关于“原创的”、“原型的”概念在口头诗歌中是找不到感觉的。并没有什么正确的文本,并不能说一个文本比另一个文本更加真实更具权威。每一次的表演都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口头诗歌的表演者就是它的作者。传统为每个歌手提供了创造的机会。一定的传统惯例之内“即兴创作”,这样的说法比那种对已知片段的再利用或变体,更加接近口头传统的现实。文本只是口头文学的一个方面。口头文学和书面文学都有一个语篇世界,不同之处在于,一个口头文学的片断,它的充分实现,必须以表演为前提。口头诗歌的文本概念,它的核心是表演。但是表演恰恰被忽略了;口头诗歌的表演和语境,是确认诗歌文本实现过程的重要方面。不同的表演、不同的表演时间、场合,不同的表演者、不同的听众,这些不同都会影响口头诗歌的文本。离开了表演,口头诗歌的存在、它的完整性、统一性就不复存在。表演者的技能、性情、听众的反应、场景,这些都是口头诗歌艺术的重要方面。即使在不同的表演之间没有什么语句的变化,但不同的场合也会给表演赋予特殊的意义。通过文本来阅读是书面文学的交流方式;口头文学的交流更加依赖于社会语境:观众的特点、表演的语境、表演者的个性、表演本身的细节等。 按照劳里·航柯(Lauri Honko)的定义,史诗是关于文化范例的宏大叙事,它是集团认同的表达,通常由职业艺人来演述。史诗本身含纳了多种文类的传统。因此,关于史诗的定义,总是伴随着多样性、具体性与概括性、普遍性的对立统一。9世界上的史诗大致有三种形态:口传的、半口传的(或曰半书面的、以传统为导向的)和书面的(文人的,书面诗人的,其形式并不受传统的约束)。世界上有大量的上述第二种类型的史诗,如芬兰的《卡莱瓦拉》。这一史诗被整理者搜集和整理,它是半口传的,是基于传统的,接近于歌手的大脑文本。在19世纪的欧洲,知识精英们利用了民众的诗歌材料,使得它们成为民族认同的史诗。与上述情形相互对应,民俗学关于文本的概念经历了三个阶段。芬兰的历史-地理方法倾向于文本研究,他们通过故事写本的比较,发现异文,由此而寻觅历史原型。第二阶段以美国人类学家鲍亚士、萨皮尔和英国的马林诺斯基为代表,将文化对象化为文本,被称作“民族语言学模式的文本”,在这一时期文本被视为至高无上的。第三阶段,表演是中心,这包括表演理论,民族志诗学、言语民族志。表演理论(Performance Theory)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主要代表人物有戴尔·海默斯(Dell Hymes)、理查德·鲍曼(Richard Bauman)、罗杰·亚伯拉罕(Roger Abrahams)和丹·本-阿莫斯(Dan Ben-Amos)等。按照鲍曼在他的许多著述中所做的表述,表演就是“一种说话的模式”,“一种交流(communication)的方式”。与以往口头文学研究以文本(Text)为中心的视角不同,表演理论是以表演为中心,关注口头艺术文本在特定语境中的动态形成过程和其形式的实际应用。民族志诗学(Ethnopoetics)是20世纪美国民俗学重要的理论流派之一。丹尼斯·特德洛克(Dennis Tedlock)和杰诺姆·鲁森伯格(Jerome Rothenberg) 创办的《黄金时代:民族志诗学》在1970年面世,成为该学派崛起的标志。特德洛克对祖尼印第安人的口传诗歌作了深入的调查分析,他的民族志诗学理论侧重于“声音的再发现”,从内部复原印第安诗歌的语言传达特征,如停顿、音调、音量控制的交错运用等。特德洛克创建一种新的文本模型,以记录和传达祖尼叙事的风格。10海默斯的研究致力于“形式的再发现”。他关注土著诗歌结构要素,如诗行、诗句、诗节、场景、动作、音步等等。他将研究向前推进了一步。11这一学派的研究者认为,民族志诗学是一种“去中心”的诗学,鼓吹诗歌的耳识之学。这时人们关心的是口头话语(口头语言的形态和诗学),口头表演分析等。这时候人们注意到口头表演与印刷文本大相径庭。学者所更加关注的是史诗的言语层面文本,表演的详细情形,史诗表演在更加广阔的仪式过程中的功能。现代科技已经能够全息地录制现场的表演,民族志的深描也能够提供史诗的许多背景材料。从口头演述角度来观照活形态的口头传统中的艺人,我们自然会觉得下面的说法是多么幼稚。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