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旅游业的兴起凸现了人类学实践面临的困境。当田野点变成旅游点,“原著民”变成“演员”时,田野研究者与旅游消费者拉近了距离。本文讨论了人类学如何应对田野角色变化、研究者与对象的多样关系、文化自觉导致的文化对象化,并提出重新思考以地域、族群与文化三者重叠为条件的传统研究取向与做法。在田野时过境迁的今天,研究旅游的人类学提示了如何找回亲临其境的田野。讨论从比较社会理论与文学创作对社会生活真实性及真实感受的不同见解入手,分析了旅游活动中人类学研究者与游客的角色定位异同、对真实性的不同感受,尤其是旅游活动中视觉影像的生产及消费、文化和人类学含义。 【关键词】旅游;田野研究;表演;真实性;民族志书写 一、引言:田野和旅游 自视正统的人类学家不能尽情享受旅游,还看不起可以尽情享受旅游的消费者。这种职业毛病的原因会因人而异,却不出以下几种。一是用谁的钱。旅游花自己的钱,赔自己工夫;做田野拿薪水,带经费。二是质量。旅游走马观花;做田野则是要到异国他乡住上一年半载,体验生活,是“深度旅游”。三是真假。旅游如看戏,在戏外;做田野是入戏,在戏里,是“参与式观察”。四是习惯。人类学家旅游,甩不掉职业习惯,提问要有深度,有专业水准。人类学家结伴旅游更糟,都会本能地要让雇来演戏的假“土著”穿帮,好在同行面前显摆。训练有素的人类学家不能忘我地当游客,却常常会忘我地做人类学家。不过此刻我倒是没有忘我,我也在说自己,上面几条我都能摊上。 参与就要忘我,观察则又不能忘我。人类学家可以从其研究的社会生活抽身而出,去描述、分析其中的文化,但终究身在文化之山中,出彼山必入此山。就研究者的身份与视角而言,主与客的关系正好相反。参与是客,东道是主;观察是主,被观察是客。如此,演员与观众相对,两者交替成一种无限的回归(infinite recursion),很像 “鲁宾的花瓶”(Rubin’s vase)。在社会生活中构成的花瓶与两张人脸的“前景”(figure)与“背景”(ground)以及我们可以做到的视角转换远比那个二维黑白图片复杂。① 对旅游体验作真伪判断的不唯人类学家。不同人从不同角度去下这个判断,内涵也不一样。不管真伪判断内涵如何,判断都是意识,不属存在的范畴。既是意识形态,也就成了人类学可以拿来描述分析的文化。真伪判断还是价值与道德选择。真伪判断中表现的是我们对虚实、优劣、善恶的认识,认识可以导致行动,而社会行动则构成社会生活。 作为一种经济活动和一个产业,旅游为消费者提供异质生活的经历。这个产品是真品还是赝品,不仅研究者会考虑,更是消费者自己关心的问题。关于这种真伪,没有客观一致的标准。大众消费者就像凯撒大帝,“我到了,我看了,我拍了”就是真。高档的小众消费者则不甘止于眼睛,而是要用整个身体去体验,去受罪,才算得上真。研究者要理解、分析这种雅与俗、贵与贱的区格,就不应该从学理上做旅游消费层面上的真伪判断。研究者对文化民俗旅游的商品化提出批评就是一个例子。社会成员宣扬个人的价值选择没错,但把自己的价值选择作为基准去评判同一场域里的其他价值判断,研究就跑题了。既是产业,就有商品。可以说,一切商品都是假的。婴儿奶粉不会是家里有婴儿才去生产的,不拿去卖给别人的东西就不是商品。钱是商品的商品,就更真不了,所以拜金主义是一种癫狂。这种想法出自对资本主义的一种认识与批判。但换一个角度,商品既来了,它就是真的,不然怎么会有伪劣产品,怎么会有伪钞,怎么会有赝品艺术。这种真是靠商品经济和我们共同的想象来维系的,本来就是虚的东西,不能对它作存在意义上的真伪判断。而对存在的认识本身也是意识的形态,不会有唯一的标准。“神马都是浮云”表达了无奈的智慧,真糊涂与假明白的吊诡,比起齐泽克(Slavoj Žižek, 1994:312) 的“启蒙了的虚假意识”(enlightened false consciousness)更是上口,更是痛快。 二、戏台与角色 人类学脱胎于旅行,成天要与之划清界线,却越抹越脏。不少热门旅游胜地的开拓,就得益于出色的人类学研究和著名人类学家的驻足。田野成胜地可不是人类学的初衷。相反,现代旅游产业兴起后,人类学没有兴趣去研究,而是力图与之保持距离。这就让没有太多羁绊的社会学抢了头彩。社会学家迪恩·麦科耐尔(Dean MacCannell, 1973) 早就提出作为分析旅游框架的“舞台真实” (staged authenticity)。他的这篇文章,后来的旅游研究难以绕过。以前我没有研究过旅游,只是悄悄做了几回游客,初来乍到也被这篇文章绊住了。②我选择这篇文章,而不是他深思熟虑后的著作,是因为从这篇“少作”里我们可以更为清晰地找到这个旅游研究关键概念的脉络。 文章摘要里,头一个词就是“虚假意识”,这会让人想到马克思,想到商品,想到意识形态。但麦科耐尔只是用了这个当时全世界都时髦的词,不是个马克思主义者,更不想像法国人那样喝着香槟批判资本主义及其文化。他的出发点不花哨,不过是说失去传统的现代人焦虑不安才去旅游以求真实体验。这话听起来朴实且可爱。工业化的现代社会改变了人们的社会感,传统社会里人们对社会关系与社会结构的安全感在现代社会消失了,所以要通过旅游找回以前朝圣者追求的那种神圣感与真实感。他把这种追求看作旅游冲动的原动力。他虽然没有大不敬到说神是戏子,却信心十足地把旅游说成是去了魅的现代社会里把赝品当真神的自己蒙自己的把戏。你去旅游,以为找到了失却的真情与真实,却不知那都是东道主为了挣你兜里的钱才给你热情与关照。麦科耐尔认为,旅游始于求真,但止于得伪。至于他自己是否在乎真伪,想不想给个明确的价值判断,从他的这篇文章里我们还只能看到一本糊涂账。 从学理上他提出的问题是,这个虚假意识在旅游活动中是由什么样的社会结构支撑的,又是如何支撑的。他从同道厄文·高夫曼(Erving Goffman, 1959) 的“剧场理论”里找到了答案,而这个理论又是出自他们祖师爷塔尔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 1968)的社会行动理论。③这篇力图为旅游研究定基调的文章却在什么是剧、哪里是场这些关键概念上与高夫曼明显不同。高夫曼把生活看作戏,用戏来解释生活中人与人的交往。社会空间分“前台”、“后台”,场景不同,行为举止也会不同。这一点麦科耐尔也承认,却又另起炉灶,把旅游说成是戏中之戏。旅游者追求真实,就一定会得到真实的“真实”(real “reality”),或者说“戏台上的真实”(还是这个词“staged authencity”)。高夫曼说的是人生无处不逢戏,但麦科耐尔硬是在生活中划出个圈圈,把旅游活动摆到里边,当作他要研究的戏。不过他倒是原封不动地摆出高夫曼剧场理论的框架与术语,描述和分析旅游过程中的种种 “前台”与“后台”。与圈圈外的生活不同,这里的 “前台”与“后台”都有刻意安排却不让游客察觉的痕迹。想要在异中求真、真中求异的游客自然要逐“后”避“前”。但即使是明察秋毫的游客穿越了一个又一个“前台”,还是会抵达一个精心装点出的“后台”。对东道主而言,这个“台后”正是他上班的“前台”。麦科耐尔的戏与高夫曼的场不同,关键就在于此。社会生活中的戏是真的,戏中戏就真不了,其中的逻辑我还是想不明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