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我们在现代一些“风情”或“风俗”话语中同样可以看到这种努力。[xv]这种被追求严谨“科学性”的学术研究排挤出去的写作,其实在民俗言说中占有很大的比重。标榜“民俗风情”的大众读物、寻求“风俗画”的现代小说,其实更深刻地塑造着社会对“民俗”的一般知识与理解。我们一直忽视了它,只是因为深受实证主义影响的学术思维不知道怎么去吸纳这种传统。“风情”话语的关键意义在于它对“情”的自觉,对人情世故的自觉,这就使得它没有陷入物和事象的零碎铺排,而是以情为纲领,编织世事。这是一种艺术的技能与特质。就如我们观看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那都市的生活气息即扑面而来,我们似乎可把握宋代市民阶层那温热的生命感觉与躁动。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清明上河图》是民俗学的一个隐喻,一个被暗暗企慕的模范,这恰恰是一门追求整体观照人和生活的学科应重视的传统。 如果以上例举尚属学术边缘,不足为凭,那么我们可以看到,在民俗学学术写作中,同样隐伏着这样的学科精神探求。 也许最突出的证明是民俗学重视细节描摹的特征。这也许是民俗学最为直观的特征:不厌其烦的细节描述,它善于描摹某一生活领域的丰富事象。这为民俗学带来了“材料学”的批评。但实际上,这种看似并不高明的做法,恰恰是对民俗学自身特征的某种执着。在细节化的勾勒中,民俗学所企图寻求的正是对生活的复原、重构。 可以说,高丙中的《民俗文化与民俗生活》正是对这一传统的一次总结与超越。当把民俗学的研究领域与学科位置定在来源于现象学理论的“生活世界”时,强化的正是民俗学寻求从可感知的日常生活来理解人的传统。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现象学会得到青睐。因为,正如胡塞尔的理解,现象学的精神,是“朝向事情本身”,“在不容的情境之中、境遇之中显示个别和普遍怎么贯通起来,显示出这个活生生的、活在现象中的本质”[xvi] 但是总起来看,我们说,“生活整体观照”的学科精神,在民俗学传统中其实是相当孱弱的。风情话语失之于面对文化暗面的怯懦,因此不免虚假;传统民俗言说和现代民俗学术,都失之于浅薄。而对于高丙中的反思,正如施爱东一语中的的评论,“高丙中充分论证了一个‘应该研究’的对象世界,却未能解决一个‘如何研究’的现实问题。”[xvii]留给民俗学的,还是那个向何处去的老问题。 民俗学的孱弱之源,某种意义上在于更深刻的文化关怀意识的淡薄。一门关注生活的学问并不意味着等同于现实生活技巧的记录。因此,出现“农民”民俗学家给博士上课的事例,就在情理之中,却不免令人唏嘘。文化关怀意识的淡薄,在于价值意识的淡漠,在于理性思考的淡漠。价值意识的淡漠,与民俗学之出身息息相关。从到民间去,到眼光向下,到向工农兵学习,最终到学科取消,生活价值、世界观早已设定,何劳再说!而知识分子的矮化是学问在整个社会生活中位置异动的征兆,这在一门以生活为思考对象的学科尤其关键。[xviii]而学术中人,哲学思辨训练不足,也在加剧这一困境。因此,反思民俗学学术训练与学术写作,将其“提高”到“学问”深度,而不是面向大众的写作,恐怕是必要的措施。 [i]关于民俗学(民间文学)与现代性的关系的讨论,参户晓辉的《现代性与民间文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ii]参陈勤建、毛巧晖《20世纪“民间”概念在中国的流变》,文章选入周星主编《民俗学的历史、理论与方法(上册)》,第54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 [iii]参王娟编著,《民俗学概论》,第8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iv]参高丙中,《民俗文化与民俗生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v]参阿兰·邓迪斯,《民俗解析》,户晓辉编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vi]参陈永超,《我对于民俗学的学科理解》,民间文化青年论坛,http://www.pkucn.com/chenyc/html/7/thread184.htm。 [vii]“所有理论性概念本身都带有工具的特征。他们归根到底不外是一些工具,一些我们为解决某些特殊问题而制作出来和必须不断地被重新制作出来的工具……”,参恩斯特卡西尔《人文科学的逻辑》,沉晖等译,第71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viii]“科学的研究领域不以事物的实际联系为依据,而是以问题的思想联系为依据:凡是在以新方法探索新问题并且一种揭示意义重大的新观点的真理借此而被发现的地方,一门新的科学就形成了。”参马克斯·韦伯《社会科学方法论》,韩水法译,第19页,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 [ix]参阿雷恩·鲍尔德温等著《文化研究导论(修订版)》,陶东风等译,第3页,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x][德]西美尔(Georg Simmel)著,陈戎女等译,《货币哲学》,前言,第1页,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 [xi]刘小枫先生编的西美尔文选正着眼于作者对现代的生活风格或生活感觉的揭示,参《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刘小枫编,顾仁明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年。 [xii]参米夏埃尔·兰德曼著《哲学人类学》,张乐天译,译者的话,第1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xiii]参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xiv]参姚垚,《民字本义试探》,《学术论坛》2001年第三期。又参巴新生,《试论先秦“德”的起源与流变》,《中国史研究》,1997年第三期。 [xv]广义的民俗(学)写作中有一类冠之以“风情”的作品,我们称之为民俗学中的“风情话语”,它介于学术研究与大众读物之间,对这一类丰富的作品在民俗学写作中的地位、影响、价值等方面,其实很值得研究,此处不赘。 [xvi]张祥龙,《朝向事情本身》,第19页,北京:团结出版社,2003。 [xvii]参施爱东在民间文化青年论坛的贴子,http://www.pkucn.com/chenyc/thread.php?tid=7663。 [xviii]吕微讨论过民俗学这个意义上的浪漫主义“原罪”,参http://www.pkucn.com/chenyc/thread.php?tid=798。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