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总结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研究的历史,并建立中国民间文学学科体系的问题,也是我自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考虑的一个问题。由于个人学力的限制,有些看法一直在探讨中;也因为没有可以畅所欲言的条件,一直没有公开谈论过这个问题,只是通过自己的研究,表明我对民间文学在中国文学发展和民间文化中的位置的认识,同时做理论的探索。现勉力将一些思考中的问题写出来,请指正。 一、讨论这个问题,应从中国文学(包括“艺术”,下同)发展全过程的实际出发,不能用从国外输入的概念生搬硬套。因为,一方面,中国文学数千年不间断的发展过程中,民间文学(包括“民间艺术”,下同)的形式和活动的丰富、与作家文学的密切关系等等,都是其他国家和民族所无法比拟的。而现代欧洲人文科学各学科的建立,基本上没有考虑中国的情况;与民间文学相关的现代民俗学更是如此。如果念错了经,贻害无穷。比如,上世纪初,周作人用从日本引进的三个概念,武断的将中国民间故事(广义)三分为“神话、传说(原称“世说”)、童话”(这些概念是日本学者用汉语词根造的词),这种“三分法”,加上其他一些偏见,一直限制了中国民间故事的历史和分类的深入研究,也限制了当代民间故事的搜集工作。 二、“五四”以后,许多学者立足于中国文学发展的实际,搜集、研究中国民间文学,其中杰出的代表是顾颉刚先生,他对“吴歌”(这是从历史传统中借来的概念,当代唱“吴歌”的民间歌手,不知道“吴歌”为何物)、“孟姜女”故事的搜集、研究,他对中国早期神话与历史的研究,在课题的选择和研究方法方面,至今仍是中国民间文学专题研究的典范。20年代末到30年代,受大众文化思潮的影响,许多学者先后提出了“民间文学”等概念,并编写有关民间文学的专著(最早的专著,大概是徐蔚南的《民间文学》,上海:世界书局,1927),而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长沙:商务印书馆,1937)是建立中国民间文学史研究体系的奠基著作,影响最大。 与此同时,一些留学归来的民俗学、人类学、民族学学者,也各自根据学科的要求,以国外(主要是欧洲,也有经日本“转口”的)现代人文科学的各种“主义”(各种学派的观念)和方法,从不同层面和角度,研究中国的民间文化(包括民间文学),在各自的研究领域,做了开拓性的贡献。其中的民俗学家,在涉及文学的领域,主要研究现代流传的民间故事和歌谣。偶尔涉猎中国古代的民间故事和歌谣,也是按照即定的模式寻求适合于他们学术理念的材料,并非对中国民间文学发展的过程进行系统的研究。自然,也有一些学了一点“洋玩意儿”的“混混”,如顾颉刚先生所批评的“专事空谈”和“说漂亮纤巧的话”。(《孟姜女故事研究的第二次开头》)。 三、郑振铎借用了日本学者提出的概念“俗文学”,他认为中国的“俗文学”就是“民间文学”。郑著《中国俗文学史》是在他计划写作的“大文学史”遭日本侵略军的炮火焚毁后的一个“急就章”。作为建立中国民间文学史研究体系的著作,其目的与他此前匆匆写作而没有写完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一样,在于争得俗文学(民间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其主要问题不在当代学者一再批评的把民间故事排斥在外(郑在此前后写了古代民间故事和神话研究的系列论文),而是混淆了“非正统文学”(特别是传统戏曲和通俗小说)中作家文学、通俗文学和民间文学的界限。但是,他的立足点是民间文学,所以,其中对“俗文学”(民间文学)的五个“特质”的概括,即使在50年代遭到批判时,也被民间文学研究者变个花样接受了,只是出于政治方面的考量,删去了郑对俗文学的“种种的坏处”——“封建性”、“保守性”(见《中国俗文学史》第一章“何谓俗文学”)的论述。 四、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许多追随郑振铎研究体系的研究者,继续开展俗文学研究,并先后在香港、上海和北京的报纸上开辟了“俗文学”研究专刊,其中以赵景深先后编辑的《神州日报》“俗文学”(周刊)、《大晚报》“通俗文学”(周刊)、《中央日报》“俗文学”(周刊)延续时间最长(1946-1949)。发表的文章多是关于戏曲(包括当代的地方戏曲)、小说、说唱文学(变文、宝卷、弹词、子弟书、大鼓、俗曲、唱本)和歌谣、谚语等的研究、资料的发现等。在赵景深主编的“沪字号”《俗文学》周刊上发表文章的学者便有(按姓氏笔画)王玉章、王庆菽、王季思、方诗铭、叶德钧、冯沅君、庄一拂、关德栋、孙楷第、杨荫深、严敦易、吴晓铃、张长弓、陆萼庭、陈汝衡、邵增祺、青木正儿(日本)、季羡林、周一良、周一白、周煦良、郑骞、赵景深、钱南扬、徐嘉瑞、凌景埏、黄芝冈、隋树森、傅惜华、鲁迅(遗稿)、谭正璧、戴望舒、魏汝晦(阿英)等五十多位。(山东大学图书馆的关家铮先生现在整理和研究这些“俗文学”副刊,已在大陆和台湾的刊物上发表系列文章,可参考) 这些“俗文学”副刊以及相关学者的研究,为中国文学艺术史的组成部分:戏曲史、小说史的完善和说唱艺术史的建立,组织了研究队伍,在材料的累积和理论研究的深入方面做出了贡献。在这些文学艺术形式中,作家文学、民间文学、通俗文学是密切交织在一起的,为了为它们争得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研究者同郑振铎一样,没有在区分其中的作家文学和民间文学上费工夫。因此,如果把这一批研究者称作“俗文学学派”的话,这个学派是中国文学史研究的一个学派,而不是民间文学研究的一个学派;他们的研究不是为建立一个民间文学学科,而是为了他们认为的“俗文学”取得在中国文学史的地位,“以表现出中国文学整个真实面目与进展的历史”。(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序》)这个“学派”没有自定或公推的“祖师”,大家的研究只是“志同道合”。在三四十年代,如果说他们有一个核心的话,那就是开拓者郑振铎先生和热心联络者赵景深先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