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抱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就是文学没有历史,流行的各种文学史不过是用非文学的绳子将文学穿缀起来。“历史”就像康德所说的“时空”,是我们用来整合客体的主体形式。 如果说这个观点还不太牢靠的话,那么民间文学则可能是它最坚定的支持者。民间文学具有野生性、自发性、原创性。换言之,这就是它的反文化传承性。一旦它借鉴了先前的文学,或者被提升、改写,它就不再是“民间文学”,而成了“文人创作”。 由于持有此一信念,当户晓辉先生以其《现代性与民间文学》见赠时,看见这个书名心里就犯起嘀咕来:这莫非又是一本赶时髦的货色?拜读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所谓的“民间文学”不是指作为我们研究对象的民间创作,而是指我们对民间文学的研究以及在这研究中所形成的理论和方法,即作为一门学科的“民间文学”——在这一意义上,“民间文学”当然与充分历史性的“现代性”有关,这种关联甚至如作者所证明的,真的达到了是“现代性”意向性地发明了“民间文学”的程度。 这是一次或许有些意义的误会,它尖锐化了作为“自在之物”的民间文学与作为“显现”或“现象”的民间文学之间的不同和对立。户著的价值在于描述了中西方民间文学或民俗学(户著将二者等视)如何自觉或不自觉地在现代性语境中建构出其研究对象的过程,并因而将话题引向民间文学学科自身的反思和拷问,最终且有意图达及人类对自身文明的回望与批判。这无疑是一部“小门脸、大厅堂”式的架构。有兴趣的读者自可“转朱阁、低绮户”以窥堂奥,不必我来饶舌复述其富丽卓绝之处。我要做的是现象学地讲述它对我的触动、启发和因而产生的浮想。自然,我对它的这一现象学阅读,既是它的,也是我的。 不错,从起源上说,民间文学确就是“现代性”的发明。但是,为了充分揭示现代性与民间文学的复杂关系,我们就需要对似乎是单一性的、一以贯之的现代性进行区分。在此,我想将现代性划分为两种:一是“外向现代性”(outward modernity),一是“内向现代性”(inward modernity)。 所谓“外向现代性”是指现代性对其自身的积极建构,它是目光向外、向前的,态度是积极的、乐观的,形式上是理性与情感、现实与想像的互动,总之是自信的主体的自我张扬。这样的现代性表现于西方,是奠定了现代西方文明基础的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而在中国则是尚未被重视的戊戌维新和过高地意识形态地估价了的五四运动。过去通常以为文艺复兴的“外向现代性”建构主要是向古代借取资源,但另外或许同样重要的是就近、就便在民间汲取灵感和力量。薄伽丘、乔叟、拉伯雷,甚至但丁、莎士比亚以及歌德等,不仅直接引用或二度加工来自于民间的故事、意象、趣味和各种观念,而且更从中阐发出那多半属于他们自己的反宗教的活泼泼的人性精神来。中国五四前后的白话文运动,以及刘半农、沈尹默等自觉地诉诸体制的歌谣征集活动,不用说都是以“民主”、“科学”为旗帜的现代启蒙大业的一个构成部分。 启蒙知识分子虽然并非不知道创造了“民间文学”的“民”是相对于主流社会如僧侣、官绅的另一类人群,这些人被统治、被挤压、被固定在下层和边缘,但坚持只有他们才代表了人类的真谛、历史的未来,只有他们才配得人的称号,他们是所谓普遍性的人。这可以解释何以周作人、胡愈之也包括顾颉刚等人能够轻易地就从“民间”之“民”跳向“民族”、“国民”、“全民众”。在西方的赫尔德那里,它不仅“是一个民族最真实和最不受污损的部分,因而应该是本民族精神的本真的解释者”(户著第86页),而且还可以被超越性地视为人类全体或就是真正的人性。边缘的“民”涵有普遍的价值,它甚至就是普遍价值,就是普遍价值的惟一的化身。至于这普遍性是在“民族”的抑或在“民族”而“人性”的层次上,并不十分紧要:从“民”到“民族”是可能需要一个质的“飞跃”,而从“民族”到“人民性”再到“人性”则就是往前挪动挪动而已。 “民”被用来论证现代性以及现代性的合法性,而它之所以能够被用于此一目的,源自于启蒙知识分子的一个根本信念:“民”的价值就是现代性的价值,或言之,“现代性”植根于“民间”,植根于“人性”,因而它就是普遍的。 “外向现代性”在其外向推进过程中自会显出其不尽人意的方面,这是最轻描淡写的说法了。在激进的批判看来,“现代性”就是殖民主义、帝国主义、霸权、对他者的奴役、整个人类的劫难。一个经典的观点说,它“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等等。现代性最终走向了它的反面,是所谓“启蒙的辩证法”。 “现代性”换用哲学的术语就是主体性或理性。现代主义者相信,理性的错误必须由理性来克服,而不是由他者来纠正(黑格尔)。理性对自身的纠正依靠的是反思,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内向现代性”。它是理性主体的收心内视,是其对自我的反省和拷问。结果就是哈贝马斯的“现代性——一个未完成的计划”的现代性自信:既然“现代性”处在一种未完成态,那么,第一,它终将被完成;第二,“现代性”计划其蓝图从根本上就仍然是确当的。从另一方面也可以说,由于“现代性”的未完成性,我们还不能忽视其“不完满性”。应该注意哈贝马斯措辞的一语双关:“未完成”的德语词是“unvollendet”,其表面意思是一项工作的尚未完成,英语翻译为“unfinished”。德语的“完成”(vollendet)就是尽善尽美,英语却未必,“未完成”因而可理解为“未达到尽善尽美”。哈贝马斯是个乐观主义者,他相信“现代性”只要完成其“计划”,它就可以臻于完美。套用一句俗话,“现代性”的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却是光明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