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盘古神话,夏氏认为,盘古之名不见于古籍而疑非汉族旧有之说。他写道: 今案盘古之名,古籍不见,疑非汉族旧有之说。或盘古、槃瓠音近,槃瓠为南蛮之祖。(《后汉书•南蛮传》)此为南蛮自说其天地开辟之文,吾人误以为己有也。故南海独有盘古墓,桂林又有盘古祠。(任昉《述异记》)不然,吾族古皇并在北方,何盘古独居南荒哉。(第六节) 夏曾佑在《中国古代史》第一编之《凡例》中说:“言古代则详于神话,周则详于学派,秦则详于政术”。统揽其第一编《传疑时代》及有关神话的各节,主要是集合古书中既有的记录而加以叙述,在关于盘古为南蛮之祖、感生神话出于“宗教”、禅让为贵族政体、洪水为世界各民族所共有的事实、桀纣之恶出于附会等问题的论述上,尽管后来都各有争议,如杨宽在其《中国上古史导论》(1938年)长文中论到关于盘古与槃瓠关系时也曾对夏氏之说有所非议,但应该说在当时夏曾佑的阐述还是有创意的。而对于包牺、女娲、神农等神话的形成、发展、变异与价值,他是以进化论的观点来阐述的,他从人类社会进展的过程去解释这些神话的原因,认为“包牺之义”正是说明人类出渔猎社会而进入游牧社会之期,由包牺到神农,其时日必然很久,到了神农,则中华民族已经脱离了游牧社会了。 但我们也要看到,夏曾佑的历史观是很复杂的,一方面他在“疑古”和“辨伪”,认为炎黄之前的历史只不过是“传疑时代”,是神话,一方面他又沿袭了汉以前的许多主流观点,如认为天文、井田、文字、衣裳、岁名、律吕、壬禽、神仙、医经等九项,即“今日中国所有之文化,尚皆黄帝所发明也。”夏曾佑这种奉汉学为圭臬的学术思想,曾受到顾颉刚的严厉批评:“我觉得他们(按指今文家——作者)拿辨伪做手段,把改制做目的,是为运用政策而非研究学问。他们的政策,是:第一步先推翻了上古,然后第二步说孔子托古作《六经》以改制,更进而为第三步把自己的改制援引孔子为先例。因为他们的目的只在运用政策作自己的方便,所以虽是极鄙陋的讖纬也要假借了做自己的武器而不肯丢去。因为他们把政策与学问混而为一,所以在学问上也就肯轻易地屈抑自己的理性于怪妄之说的下面。例如夏穗卿(曾佑)先生在《中国历史教科书》的正文中说,‘孔子母征在,游于大泽之陂,梦黑帝使请己,己往,梦交,语曰,——汝乳必于空桑之中——;觉则若感,生丘于空桑之中,故曰玄圣,’注中说明道,‘案此文学者毋以为怪,因古人谓受天命之神圣人必为上帝之所生,孔子虽不有天下,然实受天命,比于文王,故亦以王者之瑞归之;虽其事之信否不烦言而喻,然古意实如此,改之则《六经》之说不可通矣;凡解经者必兼纬,非纬则无以明经,此汉学所以胜于宋学也。’他明知道‘其事之信否不烦言而喻’,但为要顺从汉人之说解释《六经》,便不得不依了纬书中的怪诞之说,这真是自欺欺人了!这班自欺欺人的人,说来也可怜。他们并不是不要明白古代的事实,只为汉学是如此说的,所以宁取其不信者。他们并不是没有知识,只为汉学是如此说的,所以虽是应怪而终于不敢怪。” 顾颉刚到了晚年,则多少改变了过去对夏曾佑的严厉,而充分肯定他作为我国第一个从古史中探询神话者的先驱作用,他写道:“外国的神话既传入中国,读古书的人只要稍微转移一点角度,就必然会在比较资料里得到启发,再从古代记载里搜寻出若干在二三千年前普遍流行的神话。第一个做这工作的人是夏曾佑先生,他在清末读了《旧约》的《创世纪》等等,知道希伯来诸族有洪水神话,又看到我国西南少数民族中也有洪水神话,于是联想起儒家经典里的洪水记载,仿佛是一件事情,他就说:‘洪水之祸实起于尧以前,特至尧时人事进化,始治之耳。考天下各族述其古事,莫不有洪水。巴比伦古书言洪水乃一神西苏诗罗斯所造,洪水前有十王,凡四十三万年,洪水后乃今世。希伯来《创世纪》言耶和华鉴世人罪恶贯盈,以洪水灭之;历百五十日,不死者惟娜亚一家。最近发现云南倮倮古书,亦言洪水,言古有宇宙干燥时代,其后即洪水时代;有兄弟四人,三男一女,各思避水,长男乘铁箱,次男乘铜箱,三男与季女同乘木箱,其后惟木箱不没而人类遂存。观此知洪水为上古之实事,而此诸族者亦必有相连之故矣。’”认为夏曾佑的论述,“从现在看来固然很平常,但在当时的思想界上则无异于霹雳一声的革命爆发,使人们陡然认识了我国的古代史是具有宗教性的,其中有不少神话的成分。” 夏曾佑在1890年在北京结识了梁启超、谭嗣同等革新派,他们反对乾嘉考据学,认为汉以后的学问要不得,提倡“新学”,对梁启超发生过重大影响。梁写道:“穗卿是我少年做学问最有力的一位导师。” 他又曾于1897年与严复一道在天津创办《国闻报》,以写序和按语等方式,宣传严复翻译的《原富》、《社会通诠》、《群学肆言》等西方名著。在他对中国神话的论述里,包含了进化论的观点。夏曾佑在上世纪之初的这段论述,表现了他作为一个青年史学家的学术见解和胆识。 (摘自刘锡诚:《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第一章,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10月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