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西方哲学家对现代和当代西方文化的猛烈批判 1、胡塞尔:欧洲文化的危机 1935年,德国哲学家胡塞尔作了题为《哲学与欧洲人的危机》的著名学术演讲,其后发表了引起轰动的《欧洲科学危机和先验 现象学》一书。 胡塞尔认为,古希腊哲人们置身于生活和现实中,却超越事实和自然物,自由地思考,认识自己并为自己作论证,认识世界并为世界作论证,把生活、观察与思考完美地结合起来——这被古代希腊哲人视为最崇高的事业、最理想的精神生活。然而,自从伽利略以来,近代科学理性逐渐兴起,其特点是逻辑化、实验化、技术化、工具化和实用化,把大自然视为可以随心所欲利用的工具,把人视为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另一方面又把人视为一架精巧的机器。这样,近代科学理性就背叛了古希腊哲人开创的西方理性精神。笛卡尔奠定的二元论(即人和世界可以一分为二:精神和物质,形而上学和经验科学可以并行独立发展)更加剧了这一背叛。 19世纪末20世纪初,整个欧洲文化处于深刻的危机之中,源于古希腊的西方理性精神几乎被置于死地:思辨哲学让位于实证哲学,“科学(物理学)到处都受到顶礼膜拜,而在许多国家,哲学则被挤到大学系统中的一个越来越小的角落。……科学被宣布发现了客观实在,它所采用的方法能使我们走出心灵,而哲学家据说只会思想,并将他们的思想所得形诸笔墨。”[3] (P12) 在这样的背景下,科学进一步朝技术化、工具化和实用化方向发展,变成赤裸裸的“工具”,科学理性堕落成为“工具理性”。而人的精神也工具化、“物化”,人最终也变成了可以利用的工具。换言之,人不再是本真的自己了,不再是“性本善”的自己了,人被异化了,人变成了一个不是自己的东西(卡夫卡的《变形记》形象地描绘了这种嬗变:人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壳虫)。科技和人类甚至沦为战争的工具、杀人的手段(如两次世界大战所表明的)。西方文化陷入了非理性和疯狂:西方的理性病了,西方的人性病了,西方人遇到了精神危机。 胡塞尔呼唤推行“理性的英雄主义”,即通过现象学,回归理性之源、欧洲精神的本土故园,摆脱欧洲的文化危机:凤凰涅槃,走向再生。 2、海德格尔:西方现代文化对“存在”的遗忘 海德格尔认为,古希腊哲学并不以人为中心,而以“存在”为中心的。亚理士多德认为,哲学起源于对外部世界的惊奇。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存在问题乃是“一切惊奇中的惊奇”。海德格尔认为,全部的近现代西方思想史只关注存在着的事物,而遗忘了存在着的事物的“存在”。 在海德格尔看来,笛卡尔开创的近现代形而上学是主体性的形而上学,不以人的存在、世界的存在,而以人的主体性为中心。他认为这一构想后患无穷,导致了三个后果:一是影响了近现代科学发展的导向,即以为人服务为导向,科技成为人的工具,科技理性变成工具理性,科技被当作人类征服、驾驭世界的有力武器;二是建立在主体性形而上学基础之上的近现代人道主义过于强调人在世界中的中心地位、人的主体性、人的自由和人的价值,而忽视了人的客观基础、人的“存在”;三是主体性形而上学推动建立的现代西方民主政治承诺实现的“人权”、“人的自主”成为了西方人追逐自我利益的工具,这种情况下,人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自主”,反而成为自己欲望的奴隶,忘记了自己的真实“存在”。这三方面的后果结合起来,最终导致虚无主义盛行,即物质世界工具化、虚化,“世界成为表象”;人的精神物化、工具化,人成为工具和手段,成为“没有灵魂的人”。 那么,出路何在?海德格尔对这一问题表示不乐观。他前期批判现代性,到了后期,他认为采取现实主义的办法来超越现代性不大可能,不如采取浪漫主义的办法。因此,他从哲学转向了诗歌和语言研究。他觉得可以在艺术中听到“存在”的呼唤,思索“存在”,走向真理。 3、当代法国哲学家对后现代西方文化的批判 (1)吉尔·利波维斯基:空的时代 “后现代西方文化的代言人”、当代法国哲学家、作家吉尔·利波维斯基(Gilles Lipovetsky)1983年发表了《空的时代》(L’ère du vide,法国Gallimard出版社)一书。书中认为,自从“光荣的三十年”(1945-1975)以来,西方社会逐步进入了后现代时代,其标志是:经济发展较快,消费型社会形成;“福利国家”的政治模式建立,社会保障体系比较完善;传统的集体主义为基础的社会组织模式逐渐瓦解,传统的严肃的道德观念逐渐分崩离析,传统的刻板的价值判断标准逐渐失效,一个个人主义的社会悄然崛起。 A.“后现代人”的肖像:16个特点 吉尔·利波维斯基认为“后现代人”的主要特点是“自恋”。然而,根据论者的观察和思考,“后现代人”可以有更多的特点。概括起来,“后现代人”具有以下16个特点:1o感性化,缺乏理性精神,不善于理性思考,凭感情办事,随冲动行动,缺乏分辨能力,容易被诱惑,受别人影响,甚至被人欺骗;2o不崇尚高尚和伟大,认为一切崇高的价值都已不复存在,崇尚平凡、普通、甚至平庸、俗气;3o目光短浅,缺乏长远的人生目标,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4o自恋,自我关注,自我爱怜,自我疼惜,孤芳自赏,以自我为中心;5o自私,追求个人利益和自我发展,对公共事业和政治漠不关心,公民责任心和社会责任感不强;6o道德观念和道德责任感“不痛不痒”,处于“黄昏期”,对自己的道德要求不严格,缺乏爱心,很少关心帮助别人;7o工作责任感不强,较为懒惰,工作效率不高,工作失误较多,热衷于休假;8o家庭责任感薄弱,组建家庭的愿望不强,倾向于过单身生活或同居生活;9o很“现实”、很势利,对金钱的欲望非常强烈,渴望赚钱,渴望发财,千方百计地利用自己的一切资源(甚至身体资源)和一切关系去换取金钱;10o享乐主义,沉湎于消费和享受,放纵自己各方面的欲望,尤其是性的欲望,积极参与性解放运动和性放纵潮流;11o追逐时髦和流行趋势,包括服饰、发型、化妆品、手提袋、交通工具、住宅、饮食、说话方式和行为方式等等;12o逃离高雅文化、精英文化,热衷于“大众文化”、“低俗文化”,哲学、古典文学、古典音乐、古典艺术等被敬而远之,算命学、面相学、手相学、股票学、投资学、人际关系学、公关学、口才学、“快餐文学”、流行音乐、人体艺术、“三级电影”、“性文化节”、色情网站、游戏网站等等被趋之若鹜;13o崇拜明星和偶像,心甘情愿、不惜代价地做明星和偶像的“粉丝”,并希望自己也有机会“一夜成名”,大红大紫,从明星和偶像的身上梦想或“看到”自己的未来;14o容易受媒体的左右,后现代的媒体影响巨大,左右着“后现代人”的视线和兴奋点;15o较为孤独,对他人缺乏信任感,容易焦虑,心理压力较大,心理问题较多;16o喜欢把“人权”作为强大的口号和“护身符”,往往是为自己的自私自利行为开脱,为指责别人找借口。 B.“后现代人”:痛并快乐着 吉尔·利波维斯基一方面指出后现代个人主义带来的种种问题,另一方面又为后现代个人主义做辩护,认为它解放了个人,使个人获得了独立、自由和自主,认为这是一个历史的进步。在他看来,今日的文化发展越来越取决于作为文化实体的个人,后现代文化生产和消费的动力来自于个人,这是对个性的充分肯定,即把个性作为一切价值的标准。他认为后现代社会在文化领域实现了一个特别有意义的进步,因为在文化领域,长期由传统的权威原则主导和控制,如今这一原则被自主原则取而代之,这就意味着个人获得了解放。 至于后现代文化的“副作用”和“副效果”,吉尔·利波维斯基认为这是个人主义社会抵挡专制主义社会或者极权主义社会到来必须付出的代价。也就是说,“后现代人”只能“痛并快乐着”。在吉尔·利波维斯基眼里,后现代社会中不再有阶级和阶级斗争(马克思主义被束之高阁,被遗忘在历史的角落),不再有权威、统治和压迫,只有个人、“单个的人”、“原子化的人”、“平等的人”,19世纪法国政治哲学家托克维尔预言的“平等的”个人主义社会终于来临了。 在吉尔·利波维斯基看来,后现代时代是一个“空”的时代,因为在这个时代,人们不再有进步的精神,不再有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不再有积极的进取心,人们对一切崇高无动于衷,“伟大的世界”、“有意义的世界”解体了,虚无主义和犬儒主义成为人们的人生哲学,人们进入了一个“空”的世界。 (2)阿兰·芬奇艾勒柯霍:文化的解体与“文明的野蛮” 当代法国哲学家、作家阿兰·芬奇艾勒柯霍(Alain Finkielkraut)1987年发表了《思想的解体》(La défaite de la pensée,法国Gallimard出版社)一书。书中,他对吉尔·利波维斯基对后现代文化所做的辩护进行了批驳。他认为,以个人作为“实体”的“后现代文化”其实是对“文化”的真正内涵的贬低、“降格”。受个人主义原则和消费原则的制约,文化成为了“消费世界”的一张“面孔”。受享乐主义和功利主义原则的制约,文化的生产与普通消费品的生产不再有任何区别。当文化的享乐主义和功利主义原则把文化消解在消费领域时,不正是把文化否定和取消掉了吗? 具体而言,阿兰·芬奇艾勒柯霍主要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批驳。 第一个方面,吉尔·利波维斯基认为,在追赶流行和时尚中,个人的行为个性化,个人获得了解放,阿兰·芬奇艾勒柯霍觉得这个观点站不住脚。他承认在流行时尚中,传统的权威受到了瓦解,但是,流行时尚把个人置于一个几乎“生物化”的循环圈中,把人视为生物,充分开采利用人的生理需要和感官满足。个人成为了一个快感的延续物。在快感的延续中,个人的生活不再是人的生活,而是一个永无止境的需要和满足的循环。因此,所谓的“个人的解放”其实是一个个人被“非个人化”、被摧毁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人重新走近动物,被“动物化”,文化被否定,自然状态得到肯定。 第二个方面,个人不知不觉地服从于消费循环圈,成为消费的“奴隶”,这所导致的所谓的个人行为的“个性化”、“大众文化”的产生会摧毁、解体以“思想”作为根基的“高雅文化”。在科技世界和消费世界中,“工具理性”和“功利主义”主导一切,控制一切,一切都成为可以消费的东西、快速消费的东西、消费以后迅速扔掉的东西,“消费的文化”即“大众的文化”产生了。然而,“大众的文化”并非真正的文化,真正的文化——“高雅文化”、“思想”被排挤、排斥、嘲笑、唾弃了。这就应了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所说过的那句话:我们还有产品,可是不再有艺术了。这样,后现代文化的本质既是反个性化的,最终也是反人性的,因为人性是在“高雅文化”中,在“思想”中得到表达的,人是在“思想”中实现对自然状态的超越,表现他(她)的人性的。 总而言之,阿兰·芬奇艾勒柯霍认为后现代文化的趋向是把一切都视为“文化”,把一切产品都看成“文化产品”,宣称在任何一个产品中都可以看到人的个性得到肯定,这就导致真正的文化受到消费逻辑的摧残和毁灭,而这一结果是对人性的侮辱和否定,是对“非人性”的肯定和“褒扬”,是“文明的野蛮”,是人类的耻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