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中研院”院士王明珂先生长期从事历史人类学研究,他从“华夏边缘”出发,在田野和文献之间切换,横跨人类学、民族学和历史学等多个学科,透过常人习焉不察的现象揭示人类社会的本相,对大陆学术界有着深刻且广泛的影响。最近他来上海参加一个学术工作坊的活动,我们趁机请他谈谈他目前最想写成专书的毒药猫理论,看他怎么透过羌族的毒药猫传说考察人类“村寨”的一系列现象,包括举世瞩目的“伊斯兰国”。 王明珂(左一)在四川甘孜州丹巴县的巴底乡与羌族村民交流 羌族端公(巫师)在祭祀 羌族祭山活动声势浩大 首先,请您介绍一下羌族的毒药猫传说?您是在什么境况下接触到这个传说的?为何觉得它重要? 王明珂:毒药猫传说在羌族的各个村寨里都很普遍。简单来说,就是有些女人会变得有法术,到了晚上,她的躯体在床上睡觉,而灵魂就会出来,到屋里的铁三角(灶上的铁架)下面,掏出一个小口袋,里面有各种动物的毛。她抓到一种动物的毛,在地上打个滚,就可以变成这种动物,然后出去害人——通常就是把走夜路的人摔到悬崖底下去。这是一种神话传说,但也会变成当地人的经验记忆。比如,有人告诉我说,大集体时期两个村干部走夜路,遇到一匹奇怪的白马,他们就吓这匹白马,让白马摔死在悬崖底下。他们怕这如果真是别人家的马,就麻烦了,于是商量着,明天看看有没有谁家里有人出事,如果有,那就是毒药猫;如果没有,那就是真的害死了一匹马。结果第二天,真有一个村上的女人病重,后来就不治身亡了。这就不是神话传说,变成村上的历史记忆。还有一些事,人们讲起来就像是个人的经验。比如一个人说,他的一个娘娘,小孩子不舒服,她知道是隔壁的老婆婆搞毒药猫害的。她就故意问老婆婆,孩子肚子痛怎么办?其实就是向她求饶的意思,后来老婆婆就放了她女儿一马,小孩子的病也就好了。 这可以让我们思考很多问题:首先,神话、传说与历史记忆、个人经验之间的关系。其次,更值得重视的是这神话传说背后的主题:有毒的女人到处害人。这个主题,在全世界各个民族文化中都很普遍。在羌族地区我进行的是移动、多点的田野调查;不同的地方,生产方式可能有点不一样,各地的山神崇拜、弟兄祖先故事可能大部分一样,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我便如此注意着各地羌族的文化表征差异,以及它们与各地社会本相,或说社会情境之间的对应关系。然而我逐渐发现,羌族每个山沟村寨中几乎都有毒药猫故事;这显示其背后有一种极普遍的社会本相。类似的故事,在湘西便是“苗女放蛊”。我在湘西曾听人们讲“无蛊不成寨”,这是说一个村寨没有放蛊的女人也不好,而我在羌族地区也常听到“无毒不成寨”这种说法。我们怎么解释两地社会这些相似的现象?是什么样的现实本相,产生毒药猫或放蛊的女人这样的表相? 更远的,西方社会中流传的女巫故事,也是这一类的传说。可见相关的人类社会情境是有普世性的。西方关于猎女巫的研究很多。我将羌族的毒药猫传说与西方女巫传说放在一起,看看是什么样的社会情境本相,产生这些神话传说,且不只是神话传说,有些女人真的成为受害者。我认为,过去羌族各个孤立的村寨人群,讲究血缘根根纯净的家族认同,村寨之间与村寨各户间激烈的资源竞争,以及因此造成人们对外界的恐惧、对内的猜疑,是产生毒药猫传说的主要社会背景,少部分女人成为解除此种紧张的代罪羔羊。许多学者对女巫的研究,也倾向于认为她们是紧张的村落生活中的代罪羔羊。在亲近的邻里生活中,大家对外界“蛮子”的恐惧,造成内部各家族群体间的不安与矛盾,化解危机的一个办法就是,找一个代罪羔羊,大家集体施加暴力于她,如此群体又能团结起来,外界压力也因此得到消解。这就是有名的代罪羔羊理论。我在田野访谈中特别注意搜集当地的毒药猫故事;对我而言,重要的不是理论,而是希望藉此了解人类社会中普遍存在的仇恨、偏见、猜疑与暴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