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确实,在某一部分或者是最低下的底层和人群上,有一个政府和市场双重退出、双重失灵的问题。同时,又没有一个社会的自治结构,来代替或者说完善政府和市场的某些作用。 郭于华:前一段看到媒体经常会提到广东,广东可能在这方面,就是在社会建设这方面,是走的比较靠前的。他们这些年一直在做这种尝试对吧,比如说给社会组织放宽、降低门槛,放宽那个登记注册,包括政府购买社会服务。就是做这样一些探索,当然成功不成功这个还得再看,但是毕竟不是以前那样的单一的思维了,单一思维就是我大包大揽,但是你怎么可能大包大揽,包揽不了。那就会出问题,也会造成普通民众的一种思维和行为惯性——今天很多人会说民众素质低,遇到事他就知道找政府。那他不找政府找谁?政府权力长期以来包揽天下,那群众自然会形成对权力的这种信奉和依赖。 经济观察报:公众以往就没有被允许形成社会自组织的资源和能力。郭于华:我们今天一直都在做这方面的努力,就是说探讨社会建设的问题。社会建设的问题,说到底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公民社会的形成,它的内涵是说社会应该是一个自组织的,而不是说被组织的。社会相对于国家,也相对于市场,它和国家、市场不是一体的,它应该是一个主体。社会的自组织如果能慢慢发育起来,我觉得对整个社会的稳定是一个积极的正能量。今天看的,积极的正面的作用就是,这种健康的社会力量如果能发育起来——你可以看其他国家有很多先例,他们可以去帮政府做很多事情,公益的事情、慈善的事情,有很多都可以通过社会的自组织来完成。我们就在研究报告里提到过这个问题,就是说中国这个社会有一种病态,一种病症就叫社会恐惧症,就是一提起社会就是洪水猛兽,然后就是不安定的力量,就是破坏性的力量。你说他一举例子,群体性事件哪个是有组织的,那就是一个大规模的一拥而起,然后就很难控制,你要给他正当的表达方式,他才可以有组织地合理合法的表达,那不是一个对谁都有好处的事吗?越不改良,越不往好的方面走,后面就越难。社会无自组织能力,会带来失序、暴力,带来整个社会的撕裂。 人家老说你们到底是什么派,我说反正不是暴力革命派,我也不承认我是改良派,我就说我是社会派,我就是希望中国通过逐渐形成一个健康的社会力量,发育出一个健康的好的社会。 关于“历史”与讲述 经济观察报:你是社会建设派,社会建设派的中国思路。社会的自我组织、自我发育,可能还需要过程,但是我觉得有一点也是很重要的,昨天看您的新书也想到了这个,就是应该让社会现在就可以做到些什么呀,我觉得是“自我表达”。 郭于华:正是这样。为什么我的书名用的“倾听”这个词?其实底层不需要“救世主”,他们每天都在从自身的生活当中,体验到那种不公正,他们只是特别无奈;他们也不是说不会讲话,他们只是发不出声音来,然后即便有些发出的声音,别人听不到,或者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所以我觉得研究者的一个工作,是应该在这个过程当中起一点作用。就是说,我们并不是要去替他们表达或者说。包括我的研究和书,其中很多是历史性的——一些口述历史,不是说他们没有历史我替他们写一部历史,而是开辟一个讲述的空间。这个讲述者,讲述的主题是他们,而不是我们。我们是作为倾听者。当然我们作为研究者,一方面能够使他们的声音让更多的人听到,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对他们的经历的表达——他们其实有对他们自己,有对历史的评判的——把这些东西作为我们的研究对象,我们来分析社会到底是怎么样形成这样的一种状况,而今天又在形成哪样的转变。其实他们跟你一样都是非常正常的人,有自己权利、有自己尊严的独立的个体,跟你完全一样,你不能有一个优势高高在上的心态去做这件事。 经济观察报:在这里我有一个小警惕。底层口述史,怎么能够避免成为您书里面所描述的那种——通过有组织地“挖苦根、倒苦水、忆苦思甜”,以构建某种“阶级史观”。普遍的底层口述史发掘,会不会在某种程度上重演这个过程。我想知道您怎么对待这个问题。 郭于华:您非常会提问题。我认为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第一点就是诉苦这件事,当年的“诉苦”,实际上并不是一个自主的讲述,最大的问题在于是被组织、被动员的,被动员起来讲述,被组织起来讲述,所以不是一个自主的行为,这恰恰是当年官方主导的这种讲述,和我们今天在做口述历史的一个根本的区别。这是一点。它会通过很多方式来动员,比如说开始的时候,农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诉苦怎么倒苦水,得去动员得去做工作,然后树典型之类,然后再把这个归结到阶级压迫上去。 当年“诉苦”所表达的“恨”,那个过程是一个“建构”的过程,是一套“革命话语”或者一套“权力技术”在起作用。这个跟我们今天去做口述史是很不一样的。我们是怎样的呢?我听你讲不是为了要改变你,要改变你的世界观,而是让你自主地去表达。这是基本思路,当然还包括方法上的区别,我们比如说很少去问你怎么看这个这些历史和斗争,这个讲述经常都是在唠家常,就是在说他们家过去的事,他很有兴趣地去讲他的这些经历,然后他也会加上他的评判。我们需要去质疑和批判的一种方式,是那种权力主导的讲述。 再一点,就是关于我们怎么看待历史的真实性的问题,这是我想说的第二个。因为我们知道,任何历史,官方历史也好,或者我们今天说民间的这些讲述形成的历史也好,我们得承认它都是一种“建构”。他今天讲出来的东西,我们把他呈现出来,我们都不能说这就是历史真相。我们必须认识到,它就是一种建构,官方史也好,民间史也好,文字史也好,口述史也好,都是一个建构过程。但是,我们能不能因为说反正它是建构,我就可以不顾及它的真相?我觉得这不行。我们以往的历史建构过程当中,权力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是一个主导性的因素,之前的那种正式的官方史,基本上是一个权力主导的建构,那这个过程中会有许许多多的问题,《1984》里面说“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了历史,谁掌握了历史谁就掌握了未来”,说的其实就是这个问题。它会为了自己的需要,随意的篡改,随意的建构历史,随意的去歪曲历史,去篡改历史。那么今天我们做口述历史,我们也不敢说他讲的就是当时的真实情况,但是我们要有一系列的方法,尽可能去接近那个真相。当然,我们只敢说我们尽可能接近真相,不能说我们讲出来的就是真相。 口述史的使命,不在于给官方史一个补缺,而是能够独立存在的。我一直认为,“真相”也好或者我们说“历史”也好,应该是一个多种的声音,应该是一种多元性的存在。如果只有一种声音,只有一种历史,说这个是唯一正确的历史,其他都是旁门左道,这种情况下我一定要去质疑那个唯一。因为我觉得你这个就是权力建构的一种历史,让大家强迫去相信。所以我们现在的工作,就是我希望有多重声音出来,有不同面向的历史出来,我们不是要去替代谁,我们是说有不同的历史现象呈现出来,这个时候读者会自己去做思考。我不想强加给谁,说你必须得认同我这个说的是对的,最有道理的,我们不能这样做,这样做就跟官方史没有分别了,它是应该有开放性的。 经济观察报:我们刚说到了,历史就是建构。但是原来主要有两种建构方式,一种是官修国史,所谓的官方史;一种是中国的独特传统,就是私史,士大夫个人治史。孔子做《春秋》,《春秋》就是最早私史。这个传统,曾历百代而不绝。那么目前做的这种口述史,是不是可以说在官方史和精英私史之外,别开新路,以发掘记叙普通人的历史为宗旨呢?大时代和小人物的命运,在历史记忆中统合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