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抱了这样一个大计划,可惜找不到大资本家和我合作。有一次,晤见商务的总编辑张天泽,他为和总经理王云五搞得不好,正谋改业,他有志自办一个出版机构。我想,他是厦门人,厦门是商业中心,他从小耳濡目染,想来他懂得经商,他是学经济学的,在商务工作十年,又必然懂得出版的技术和金钱的运用,更具备了适宜的条件,因此怂恿他干。经过许多朋友的帮助集股,到1944年集到了1000万元,当时可换得黄金20条,虽不算多,比了我们的朴社究竟宽裕了。机构成立,定名中国出版公司。不幸得很,他做惯了王云五的干部,没有独当一面的勇气,进一步退两步,迁延复迁延,存在银行的钱愈来愈贬落,我的极热切的期望竟完全落空了! 就在这时,我到北碚游览,认识了亚光舆地学社的金擎宇。他和他的哥哥振宇、纬宇等在抗战揭幕后创办亚光,制印地图。为了那时逃难的民众和开拔的军队都需要地图做旅行中的参考,有一种袖珍的《中国分省图》竟于数年内销了35版,每版1万册,奠定了他们的经济基础。这时他的弟兄在江西、湖南、广西一带推销,他则为了邀请制图人员到重庆。到了之后,知道科学工作人员集中在北碚,制图以北碚为最宜,所以他就在那边盖了几间屋,设立中国制图社。既和我遇见,知道我有意在出版方面发展,就请我加入,成立中国史地图表编纂社,推我为社长。我家居柏溪,离北碚六十里,本不能去,忽然我前妻殷履安一病不起,病中既无法延医购药,死了连棺材都买不到,托人从磁器口买了来才得成殓,因此我痛恨这穷乡僻壤,要迁家到有医院的地方,而北碚恰合这条件,因此我就正式做了社长。过不多时,金氏昆仲来北碚协议扩大组织,招收外股,成立大中国图书局。我当时正值丧妻之际,不但积蓄都光,而且负债累累,哪能加入股子。承他们的好意,替我加入20万元,于是我也成了书局的股东。抗战胜利,书局迁到上海,再谋扩充资本,定股份总额为2亿元。那时币值跌落更快,我的收入因此较多,陆续付款,到招股截止时凑足了200万元,恰占全部股份的百分之一。1946年7月,开股东大会,万想不到,被推为总经理兼编辑部主任。副总经理陈宣人,前在商务担任事务多年,抗战期间在重庆办大信文具公司。经理二人: 一金振宇,即前亚光总经理;一丁君匋,前生活书店及《大公报》馆的函购部主任。协理一人: 金纬宇,即亚光的副经理。他们为什么选我呢?一因我年龄最长;二因我在教育界工作近30年,交游众多,做书店生意不能无教育界的联络。我坚决地辞谢,因为我实在不会做经理部工作。但他们说: “不妨,经理部的工作自有我们做,不来烦你。你只要在外面做联络的工作就是了。”因此,我虽负了总经理的名义而仍住在苏州。公司有事,打一电话来,我就到上海去。所以我得在苏州住了两年,担任社教学院的教授。 大中国图书局开张在上海之后,营业极佳,因为我们在重庆已绘了好些地图,外蒙让出去了,台湾收回来了,东三省变为东北九省了,这些变动上海书肆都尚未画出而我们已都有了,在胜利之后人心振奋的时候我们印一版就销一版,甚或我们尚未再版而订货的已来,大有供不应求之概。但国、共谈判破裂,战事一起,发行网就缩小了一半。以后解放区日广,到上海蒋军消灭之前,我们的发行网竟至不出上海。而且为了工商业的不景气,购买力也萎缩非凡,就是上海一区也远非昔比。到这时,我们的地图是没有销路了,只靠了贩卖钢笔吃饭。我为书局编的一套《中国历史故事小丛书》一百数十种,出了十余册就出不下了。特约吕叔达编的《中国通史演义》八十回,编辑部里用了五六年的气力绘出的二百万分之一的《中国分县地图》,其细密为历来坊间所没有的,都不能付印了。这多么痛心! 我住苏州,拿了一校一局的薪金本也够用,但苏州这地方,游手好闲的太多了,借钱求荐的麻烦不必说,就是不借钱、不求荐的人上门,他们没有时间观念,一坐就是半天,我没有这闲暇去陪他们,然而多是本家、姻亲和上辈的朋友,得罪不得,为用出我的力量在正当工作上打算,我非迁出苏州不可,所以辞掉社教学院的教职,于1948年迁到上海,专做书局的事。我在书局,虽不能任经理,但编辑是可做的,我当然可以一心一意编出几部书来。只是时局动荡过甚,局中营业日落,我的薪水一减再减,打了一个对折,为要维持家庭生活计,只得兼教书,所以我便于解放前就蒋维乔先生的延聘而任了诚明文学院的教授。 解放之后,发行网宽得多了,可是又有难问题来。地图是表示政治区划的,区划改变地图就得照改,要改就得重新造货,要造货就须有生产资本,但我们的流动资本已干涸了,造新货谈何容易。原印的图,一切不合适,只有卖给纸厂造“还魂纸”。再则,新印的图是否合适也是问题。例如南京中国地理研究所编了一册《苏联新图志》交给我们印,我们觉得这些编者都是专家,料不会错,就出版了。哪知出版之后,得到出版总署胡署长的信,说: “其中有《帝俄东部发展图》一幅有妨邦交,不便出版。”我们把这个意思告给地理研究所,他们答道: “帝俄时代的事自有帝俄负责。而且帝俄不但受苏联的攻击,也受我们的中苏友好协会刘少奇主席的攻击,为什么不能把他们过去的事实揭发出来!”出版总署是国家机关,地理研究所也是国家机关(今已并入中国科学院内),为了他们步伐的不一致,害我们铺子赔了3000万元,这种苦痛该向谁诉?本来我们已定出版民众读物,仍用通俗读物编刊社的名义,在平津报纸登了征文广告之后也收得了些稿子,自从《苏联新图志》生了问题,我们一再考虑,恐怕自己政治认识不够,出了岔子,加以出版总署并不负审查的责任,我们也没法质正于政府,所以就改变方针,从学校的自然科学挂图着手了。 在这个大时代里,我自问无应变之才,越来越觉得无能。去年解放前,金圆券一日数落,局中同仁无不喊穷,不绝地向经理部请求增薪。编辑部因为由我主管,工作人员向我要求更切。我因为这是实在的情形,与经理部同仁磋商增加津贴,然而那时正是营业极不振的时候,局方实不能加。我争之再三,有一位经理就说: “顾先生,你究竟是什么立场呢?你若是站在劳方,你的争是对的,但你却是资方的总经理呀!”这句话驳得我哑口无言。自从局中组织了工会,劳方与资方有共同组织的业务会议,以及福利、膳食、学习等的委员会,关系愈来愈密切,斗争也愈来愈尖锐,我既负了总经理的名义,也不该不实际负总经理的责任,然而折冲樽俎非我所长,要我在劳、资两方确定立场,尤非我所能,我真踌躇了,彷徨了!我还是退出商界罢!下次开股东会议时,我决定辞职了。 投身在商界,已有5年历史,我觉得商界确实好。他们固以营利为目的,但这个目的是公开的,除了公开的竞争之外再没有钩心斗角的破坏行为。不像教育界人,口头上清高万分而实际则较及铢锱,为了一点小小的出入而激起了高度的妒忌,以致鼓动了别人来闹风潮。可惜我进商界迟了,不然我必可踏着张元济先生的足迹而前进。 (本文摘自《顾颉刚自传》,顾颉刚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1月第一版 ,定价:26:00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