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曼:对,小岛毅去过哈佛燕京学社,大概是受了包弼德的影响。岛田虔次从来没有去过美国,但是,因为他的关系,我上世纪八十年代会认识上海社会科学院的汤志钧先生。 葛兆光:应该说,东京大学沟口先生这一脉对国外学界了解还是比较多的,相对而言,京都学派就没有那么多外来影响。这里面还有更复杂的历史原因。【艾尔曼:我们常说京都大学是左派,东京大学是右派。那个时候京都大学对于美国是有质疑的,因为美国占领过他们,代表了西方帝国主义,以前他们也不太愿意去台湾,后来才有人去。】 这里面恐怕很复杂,东京学派的学者,有的接受马克思主义影响,和社会主义中国走得比较接近,有的和日本国家主义又很接近,还有的跟美国的关系比较接近。从白鸟库吉以来,东京学者和政治走得比较近,接受西方新学术和新思想比较多;相对来说,京都大学因为远离政治中心,可能比较坚持传统文献学和历史考据学,他们又比较倾向于自己是清代学术的延续者,真正的中国古典学。所以,很难说他们是左派还是右派。 艾尔曼:我在东京、京都都待过,因为那个时候不能到中国大陆来,只能去日本和贵国的台湾,就受日本的影响比较多,当时搞宋史的人都要去日本。开句玩笑,有时候我们是“从日本看中国”,所以,他们的好处学到了,坏处也学到了。 葛兆光:日本的中国思想史研究者,他们习惯于把中国思想变成中国哲学,把中国哲学的重心变成宋明理学。宋明理学成为国际研究中国思想史的重心,就容易产生简单化和单线化的问题。从过去的武内义雄、小岛祐马到岛田先生、山井先生,都是以宋明理学、心学为宋明思想史的主轴,好像佛教、道教的研究是其他学者的事情。日本的学者彼此分工很细,一直到沟口先生、到了小岛毅,才有了一些变化。沟口先生努力地要把理学放大,放大到礼仪之学,放大到地方士绅。但我觉得仍然没有放大到佛教、道教、民间信仰、社会风俗等,特别是,政治家的想法跟思想家的想法还是有不同的。 不过,应当看到,沟口先生是一位具有领袖气质的人,学界的领袖不一定拘泥在专业上,但是他能够引领一批人,开出一个新风气。 艾尔曼: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沟口先生是东京大学毕业的,他在家里排行老大,他父亲应该是个资本家,有个公司,所以,他毕业后不能继续念书,要帮父亲打理生意。【葛兆光:他是在经营公司的同时,在名古屋大学研究部读书的。】他做了十年左右生意,在公司发展起来以后才交给弟弟,自己再回头重新做学问,他仍然可以做出来,这是很难得的。 葛兆光:他后来得了帕金森综合征,我前几年见到他,觉得他特别瘦。 艾尔曼:是的,我本来以为瘦是健康,以前,总觉得他起码可以活到八十多岁。 葛兆光:东京学派的一些学者早期是有社会主义理想的,沟口先生也是。我有个印象不知道对不对,文化大革命对沟口先生的影响是很大的,他本来对想象的社会主义中国有好感,但是“文革”又让他很失望。【艾尔曼:“文革”对整个日本学术界都有很大的影响,京都大学也一样,“文革”以后他们开始觉悟和反省了。】我觉得,1990年他撰写《作为方法的中国》,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对“文革”的中国有反省。他一方面认为京都学派把中国古典化了,然后把古典中国与日本相联系,他觉得这是虚假的想象的中国;但是,他也批评东京的一些学者把当代中国看成与欧洲不同的,另一条近代化的正确道路,他认为这也是一种想象。所以他的结论说,你们两方研究的都是“没有中国的中国”,他要把中国放回到实实在在的历史里面,然后去了解其历史和现实,这也就是他所谓的“作为方法的中国”。“作为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把研究对象放回当时的语境里面去,抛开层层积累的后设的概念和思路,重新思考它在当时的历史,这是沟口先生最重要的想法。 艾尔曼:这是思想史、文化史离开哲学,进入历史的关键点。 葛兆光:沟口先生对京都学派的批评,当然因为他是东京学派的学者,而他对东京学者的批评,可能是因为受到了“文革”的冲击,他有反省。所以,应该说沟口先生是个很复杂的人。 艾尔曼: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我们都要去日本。有人说包弼德搞宋史,是京都学派的,我搞清史,是东京学派的,其实,我们对两方面都有接触。日本研究中国的学生都能读中文,也会说一点,但是英文都不行。其中,渡边浩是很少见的,他是学法律的,不是研究中国的,他去过哈佛,英文很好。 葛兆光:不过,日本研究中国的学生去美国的虽然很少,但是,美国的刊物引用的日本杂志很多,而引用中国的就很少,可见受到日本中国学的很多影响。比如《哈佛亚洲研究杂志》有缩略号的中文刊物只有四种:《文物》、《考古》、《文史哲》、《历史研究》,而日本的则很多,说明美国的亚洲研究者参考日本研究成果很多。 艾尔曼:从这方面说,日本对世界了解中国有很大的贡献。不过,这个时期已经过去了,沟口先生去世之后,日本拥有宏大视野和宏大理想的中国学家又少了一个。这是很可惜的事情。 葛兆光:的确,日本的中国学家里,像沟口先生这样又能做学问,又对政治问题有所评论,对中国研究在方法上影响这么大的,还真不多。而且日本中国学界近年来的一些变化,也是沟口先生努力的积极结果。如果让我简单总结一下,那么可以说有几点:第一,日本中国学开始有了与日本真正相关的问题意识。正是在沟口先生他们将中国学放入亚洲视野的时候,恰恰使中国学成了与日本有关联的学问。第二,他使一些本来是研究日本、朝鲜的学者,也开始关注中国和朝鲜的话题;第三,他使日本学、朝鲜学和中国学有了一个叫做“亚洲”的空间背景和历史背景,也有了一个叫做“欧洲”的对照物。第四,和日本有关系但又有区别的中国“近代”成了日本中国学界关心的重点,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古典”作为汉学的中心,并被不加区分地和日本古代混在一起。因此,日本的中国学就和研究日本自己的历史文化思想一样,成了日本学术界共同讨论的话题。■ (整理 盛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