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爱东:您是从1999年开始担任中国民俗学会理事长的吧?在这个位置上有些什么感触?比如高处寒不寒什么的? 刘魁立:中国民俗学会自成立以来,就是钟敬文先生的理事长。他是我们这个学会乃至我们这个学科的创始人之一,是民俗学界的泰山北斗,接他这个位置,压力之大可想而知。我多次推脱,不接这个摊子。钟敬文先生也知道我的畏难情绪,就找我的同事以及我的老领导来劝说。最后钟老说了些很重的话,我不得不接下来。那真是诚惶诚恐、如履如临啊。民俗学会那么多同志,工作都做得很好,也很有成就,却让我来领导学会,我心理压力很大,就像你说的,高处不胜寒。当然,今天看到许多年轻的学者成长起来,我很高兴。民俗学界这几年欣欣向荣,我心里的紧张情绪也稍稍缓和一些了。 施爱东:我知道您这几年一直在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和发展问题而奔波,能不能简单介绍一下您这几年的工作。 刘魁立:我看到了你对于民俗学家参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批评意见。 施爱东:哈哈。我对于当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热是有些微词。我的意思是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是一种纯粹事务性的工作,其中没有太多学理的问题,民俗学界的人力资源是如此有限,当大家都热衷于社会工作的时候,沉浸于真正学术研究的人力资源必然大为削弱。学者一旦脱离自己专业领域的具体研究而介入公众话题,他就不再具有任何优越于普通知识分子的优势。所以我认为,民俗学家不必过多介入地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 刘魁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并不如你说的完全没有学理问题。从理论层面上说,非物质文化遗产既是建设具有民族特色的现代文化的基础,也是每个民族对人类文化的丰富和贡献。然而,这两个命题都没有得到认真的研究,也没有从实践上进行深度的考察和论证,无论是民族文化发展的前景或者是人类文化发展的多样性面貌,现在还都只是朦胧的推断。而且见仁见智、人各不同。现实地说,在继承和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激情中,忙于做事,疏于思考,尤其缺少宏观的和远视的思考。对策性的、操作层面的议论多于学理性的、思辨性的挖掘和阐释。例如,我们要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当今社会进程中究竟应该占据什么样的位置;我们要在怎样的程度上、以怎样的方式对之进行保护;目前习惯的做法—对民间文化进行解构式的“保护”,究竟对民间文化事项的整体性结构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类似的许许多多的问题,都没有在广大工作人员当中引起重视和取得共识。由于非物质文化遗产大都是农业社会条件下的产物,所以今天对它的保护便包含着许多悖论。例如,保护和发展的关系、非物质文化遗产生态环境的保护、对传承人的态度、市场经济体制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关系、城镇化和标准化等当今社会发展趋势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关系等诸多方面,都隐含着大量两难的理论问题,如果我们仅仅是期待文化行政部门去考虑,很容易就会失之偏颇,所以,民俗学家参与其中,可以给文化行政部门提供许多参考意见。 施爱东:我对您的批评主要是想说,您有那么好的学术素养,有那么多的学术积累,您可以做许多别人做不了的研究工作,但如果您把过多的时间放在现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这种事务性的工作中,就大大地浪费了您的时间和精力。而这些事务性的工作,您不做,别人也会做、也能做。有些工作是非您不可的,有些工作不是非您不可的。如果是我,我宁愿选择那些更能发挥我特长的、有更强专业特质的工作。 刘魁立:一方面,我并不觉得做这些工作是在浪费时间。你不知道,每当我看到各个地区、各个民族那些丰富的民间文化表现形式时,我都会异常兴奋,好几次到浙江、福建、山西、陕西等地去实地接触那些民间艺人和民间文化,有时会被他们感动得流下眼泪。好像在我面前打开了一座座收藏着无数奇珍异宝的宝库!我就觉得,那些农民兄弟,他们是我的同胞,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把世世代代流传的文化遗产搜集起来加以整理、研究,使其优秀的传统得以继承和发扬,是我们共同的历史责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是我目前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当然,民间叙事的研究我还在继续做。有时,我也去一些高等院校讲几堂课。因为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的成员,他们有事也经常找我,我找不到推托的理由。 施爱东:您不觉得太浪费您的才华了吗?我倒是觉得这些一般性的文化整理和文化传播工作,一个有良知的新闻记者或者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就能做。 刘魁立:我没有把自己和其他人区分开来的意思,我觉得我就是这个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保护民族文化,是我应尽的职责,这是一种天职,只要社会需要我,我就会去做,有时,即使别人没有要求我,只要我觉得有意义,我也很愿意做,而且我还在不断的学习和思考,努力挖掘事务性工作背后的问题和规律,尽自己之所能,努力把这件事做好。 施爱东:这我能理解,从民族文化保护的角度来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需要民俗学的专家出来做些具体的工作。您作为中国民俗学会的主要负责人,代表民俗学界出来对社会热点问题发言也是应该的,你们的专业话语和专业认识有助于澄清社会上,以及各级地方官员头脑中的许多模糊认识。这是民俗学家的历史使命。这些年,您,还有其他老一辈民俗学家,都在致力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参与理论建设、发表理论文章,为各地培训文化干部、进行专业咨询等,做了许多工作,在社会上也有很好的反响。但您有没有觉得,你们主要是在以你们的地位和影响力在做事,而与你们的学术素养没有太大关系? 刘魁立:我不是很同意你最后说的这个观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问题虽然不是纯粹思辨性的题目,但是为了更好地认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本质,就不能不从学理的角度挖掘它的深层内涵。只有在不断深化认识的基础上,才能使保护工作的方针和方法更符合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本身的实际,更有效地回应社会现实的要求。通常理解的文化遗产是历史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仿佛是属于过去时的。但实际上所有这些事象又可以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它存在的痕迹,有的甚至生命力相当旺盛。这一点决定了我们在保护中存在诸多两难的问题。说到在当今社会条件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我想没有哪一个题目会像它这样包含着那么多的悖论,包含着那么多需要在理论上给出答案的问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