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辛格尔教授访谈① 赫尔曼·鲍辛格尔教授(Prof. Hermann Bausinger),1926年生,曾于1960—1992年长期担任图宾根大学经验文化研究所所长,著有《技术世界中的民间文化》(Volkskultur in der technische Welt,1986)、《“民间诗歌”的形式》(Formen der “Volkspoesie”(1980)、《民俗学:从民族特性研究到文化分析》(Volkskunde: Von der Altertumsforschung zur Kulturanalyse, Berlin und Darmstadt: Carl Habel Verlagbuchhandlung, 1971)等。 访谈时间:2006年6月10日下午 访谈地点:鲍辛格尔教授的家中 户晓辉(以下简称户):我在哥廷根复印了您的许多文章。本迪克斯教授也惠赠了她编的一本书,即《名称及其意味着什么:民俗学专业中的命名之争》。在这本书中,有些学者谈到了德国民俗学的“特殊发展道路”。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鲍辛格尔(以下简称鲍):我想,德国民俗学的特殊问题在于它从1933到1945年是国家社会主义(Nationalsozialismus)的一个领域。在那段时间里,民俗是一个重要的民族主义观念。也正是在那段时间里,所有旧习俗、旧服饰、旧房屋都被追溯到古代德国人那里。其潜在的观念是,从非常古老的德国人一直到我们现在,存在着一种连续性。这是政治的、民族主义的和种族主义的观念。每个人都很关心农业,农业是唯一的民俗,没有城市,没有城镇,只有农场。1945年以后,这变成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我们不得不寻求一条新的道路。我想,这与其他国家不同,其他国家有传统,而且它们可以继续它们的传统,而我们却不能。 户:你的意思是,你们必须“斩断”传统吗? 鲍:噢,问题是你无法斩断传统。因为你要应对传统,你无法拣出传统中对的部分和错的部分。我想说,“二战”以后,这是一项很艰巨的工作。我们必须考虑所有这些严肃的问题,以便为一种新的研究开辟自由的空间。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大概可以说这就是德国民俗学的“特殊道路”吧。 户:据我所知,在上个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德国民俗学经历了一场根本的转变。 鲍:并非完全转变。你知道,首先被讨论的是民俗学的名称,这在本迪克斯教授编的那本书里也有所记录。因为“Volkskunde”(民俗学)这个名称里混入了许多国家社会主义的观念。至少在大学里,我们想摆脱这个名称。但我们也保留了它关注社会的积极方面。在60年代末,整个欧洲国家都发生了运动,学生们把教授赶出去,他们自行其是。这也被包含在这场讨论中。当然,这次讨论不仅仅是关于学科名称的,它还涉及一些基本的观念问题。例如,在这次讨论中,我们意识到,即使是在民俗学研究中,我们也不能忽视我们所拥有的媒介。在民俗研究中,我们不能不谈到电视,因为我们现在听到的童话故事不是来自母亲说的、祖母说的或农民说的,而是来自电视或者电影。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考虑所有这些技术手段。这是一个新概念。 户:我们可以称这个过程为德国民俗学的“范式转换”(paradigmenwechsel)吧? 鲍:是。 户:我认为,你不仅是这个过程的一个见证人,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是吗? 鲍:我介入了这个过程。你知道,一些年轻的学生心存奢望,只喜欢在大城市里研究机器,但农村也有日常生活呀。 户:在这个过程中,你的《技术世界中的民间文化》一书具有广泛的影响。我复印了英译本,然后也在我们院图书馆复印了该书的德文版(大概是第1版),并且已经对照着两个版本进行了阅读。 鲍:也许我应该提一下,该书不仅被译成了英语,而且被翻译成了匈牙利语,几个月前有了意大利文版,现在又有了日文版。 户:如果有学者能够把它译成汉语,你是否会同意? 鲍:有一位德国同事和学生,他今年取得了博士学位,而且娶了一位中国妻子,现在住在北京。他写信告诉我,他想翻译这本书。但目前他还没有找到编辑和出版社。 户:我读这本书的时候发现您用了一个词“die lebenswelt”(生活世界),我对这个词很感兴趣,它的确切意思是什么?它出自哪里? 鲍:我认为是社会学家们发明了这个词。他们用这个词来表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世界,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世界”用来描述人们的环境,但它是个人的环境,不是技术的、工业的环境等等。这是“我的”生活世界。我和家人生活在一起的方式,我拥有哪种交流方式,这不是职业的,而是更加私人的世界。 户:这个词和英文的“lifestyle”(生活方式)是否有同样的意思? 鲍:我认为,生活世界更加广泛,而生活方式取决于生活世界的取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世界,但是生活方式却是非常不同的。你可以用“生活方式”这个词来指新的年轻人群体,他们有自己特殊的文化,他们醉心于高科技和流行音乐,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生活世界是你的生活中更加基本的东西。 户:你的意思是,生活世界是我们生活的基础,对吗? 鲍:对,更加基本。 户:据我所知,德国哲学家胡塞尔用过这个词。您用的这个词和胡塞尔的“生活世界”有没有关系? 鲍:你知道,(在德国)哲学与社会学之间有非常密切的合作关系。胡塞尔对德国社会学的影响很大。他和许茨都谈到了“生活世界”。这也是我对这个词的用法的来源。 户:很好。可是我注意到,英译者把这个词译成了“environment”(环境)。 鲍:这样翻译不太好。 户:因为在英语里有一个对应的词“lifeworld”来翻译“die lebenswelt”。 鲍:是的,“environment”意思是“surroundings”(环境)。而生活世界是环境中你自己创造的那部分。 户:这个概念很重要。最近几年,有些中国民俗学者也经常谈起“日常生活”这个概念。我发现,至少从上个世纪60年代以来,许多德国学者已经在谈论“日常生活”了。 鲍:是的。你知道,这是德国民俗学研究中的一个新术语。到60年代为止,民俗研究只涉及旧风俗、旧服饰等等。我们意识到,这并非人们真正的生活。当然,有人还穿着旧衣服,但那只是极少数。一般来说,在日常生活中,人们都穿得比较时尚。这就使我们对日常生活和日常文化发生了兴趣。我们也意识到,文化的一部分还没有被我们以前的研究以及科学认识到。例如,你问我是否午睡。我觉得,人们早上什么时候起床,中午是否午睡,晚上什么时候入睡,他们什么时候吃饭,他们吃什么,这些都很重要。所有这些问题还没有被民俗学研究意识到。如果我说我研究人们什么时候起床,会有人笑话我说,这根本不是民俗。这不是民俗,却是日常文化。这很重要,因为它们是我生活的理由,对我的生活有直接的影响。当我想睡觉时,我总是想早点入睡,但我从来做不到,因为我要看电视,看完就已经是夜里11点或11点半了。我望望窗外,早就黑透了,早没人了。他们在9点半或10点已经歇息了。可是在早晨6点,早早地就有人在外面闹腾了。这是非常不同的生活方式,而且我认为这对日常文化来说是非常有趣的。 户:那么,“日常文化”与“生活世界”之间有什么样的联系呢? 鲍:我想说,“日常文化”构成了生活世界,我的生活世界是由日常文化构成的,这就是它们之间的联系。 户:我能否说“生活世界”是一个前科学的世界呢? 鲍:是这样。 户:在这个意义上,“生活世界”不仅是我们民俗学研究的基础,也是我们生活的基础。 鲍:对。 户:那么,这个概念对我们的研究有什么样的重要性呢? 鲍:我试着通过一个实例来给你一个暗示。“生活世界”这个概念意味着你不完全是电视和工业的产物,而是你自己的世界。当然,存在着电视机和技术,但你不是它们的牺牲品,你建构了你自己的世界,我认为这是你生活世界的一部分。你对电视的安排与别人大不一样。这是你个人的安排,是生活世界。 户:按照你的看法,“生活世界”应该成为民俗学研究的基础? 鲍:是的。但生活世界与技术世界存在着对话性竞争。你很难在它们之间建一个隔墙,说这是生活世界,那是技术世界。 户:我们谈起了学科的名称。我注意到你们的研究所也已经改了名字。更名以后,你们增加了一个新词“empirisch”(经验的),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鲍:这次更名为“经验文化”的背景是:在德国存在着很多文化科学(kulturwissenschaften),有日耳曼学、汉学、日本学等,它们都是文化科学。但它们大都关注于上层文化、上层文学、上层音乐等等,但我们有所不同,我们不太关心这些正在发生的东西,我们关注的是下层文化和日常文化。我们想用“empirisch”来表明,它是我们的研究方式。如果你要做研究,你就要到村落里去…… 户:德语的“empirisch”和英语的“empirical”是一个意思吧? 鲍:是的。它的意思是,我们在田野里得出抽象的结论,我们和人们交谈,我们不仅仅在桌子上做研究。这是“经验性”的研究。 户: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实证主义式的研究吗? 鲍:它可能会成为一种实证主义研究。这在当时也是一个被热烈讨论的问题。因为你知道,我们不想成为实证主义者。但经验研究不一定要成为实证研究,它可以是理论性的研究,也可以是实践性的研究。 户:在《名称及其意味着什么:民俗学专业中的命名之争》一书中,你提到有人反对美国式的经验性社会研究风格(die empirische sozialforschung amerikanischen Stils),请你解释一下这个问题。 鲍:我们不想成为美国式的经验性社会研究,因为它太接近于统计学和量化研究,而我们做的是质性研究。这就意味着我们无法统计人们对我们的问题作何感想,我们试图更多地亲近人们的生活。 户:你是否认为,作为一门经验文化科学,我们的学科需要一个哲学基础呢? 鲍:我不知道你说的“哲学”具体指什么,不过,我认为,我们至少应该使自己向哲学问题开放。没有哲学基础,你就无法谈论民俗、社会和文化。 户:你知道,在中国和德国,许多学者都在谈论“文化”。你认为民俗学的文化研究与一般的文化研究在方法上有什么不同? 鲍:我们与文化研究十分接近。当然,也有差异。如果你在美国从事文化研究,你更多关注的是文学和更一般的文化,而我们关注的是下层文化。在英国的伯明翰有当代文化研究中心,他们做的也是我们做的。这并非我个人的感觉。伯明翰的学者也说,哦,图宾根的学者做的和我们做的很相像。 户:尤勒(Reinhard Johler)在《名称及其意味着什么:民俗学专业中的命名之争》一书中说,民俗学的现代转换意味着德国民俗学“特殊道路”(sonderweg)的终结,你是否这样看? 鲍:你认识尤勒吗? 户:我知道他。 鲍:尤勒比较关注于把这个学科放在整个欧洲的语境联系中来看。我认为,当我们对所有的道路进行比较时,他这样说是对的。因为你知道,现在,纳粹时代已经过去60年了。第一次讨论纳粹时代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50年到45年。我们走上经验文化研究道路的“革命”也差不多过去了40年。与此同时,事情仍然在继续,不仅在德国,而且在瑞士和匈牙利等其他国家。研究的视角变了,我们做的和人们在布达佩斯做的一样,我们正在开启一种国际的视角。 户:你如何看我们与浪漫主义的关系? 鲍:我认为,我们的学科有两个不同的根基,一个是启蒙运动,这意味着我们对事物如何发展有一个批判性的评判;另一个是浪漫主义,它非常关注民间传统、宗教背景和迷信。这是学科甚至人类生活的“阴暗面”。 户:我想在某种意义上,大概可以把浪漫主义称为我们学科的“原罪”吧。 鲍:是的。 户:但浪漫主义对我们的学科是否只有负面的作用和影响呢? 鲍:浪漫主义也是国家社会主义滋生的土壤。例如,认为我们所有的文化都来自古老的德国人,这种观念就是浪漫主义的。当工业被引进德国的时候,浪漫主义是作为一种反动力量出现的,它抵制新的发展。 户:谢谢你的答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