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原创的三个层面 邹诗鹏(复旦大学哲学系) 学术、特别是人文社会科学学术常常包含三个层面的内涵:质料层、结构层与理念层。在我看来,学术原创同样要求体现在这三个层面,特别是要求统领性和建设性地体现在理念层面。 质料层包括研究资料、研究素材以及研究者的学术习得与积累。学术原创不是灵光闪现,更不是智力的机巧,而是需要有足够扎实的研究资料与学术基础作为支撑。马克思用40年时间写成《资本论》,大量时间都是泡在大英博物馆里收集、研究和考证各种历史的和现实的材料。马克思并不是先知,而是缜密而敏锐的研究者与思考者。学术原创总是要求突破已有资料,但这并不意味着撇开已有资料,正如不能无视和抛弃已有的学术传统。在这个意义上,没有质料层的所谓学术“原创”其实是空疏的,也经不起历史的检验,因为它本身就缺乏历史的维度。可见,坚实的学术积累、足够的资料占有与消化以及必要的田野考察,对于原创性学术是十分必要的。此外,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研究资料本身所具有的民族性、地方性往往直接反映了研究成果的原创性,诸如摩尔根的《古代社会》、列维·斯特劳斯的《热带闲愁》、费孝通的《江村经济》、李景汉的《定县社会概况调查》以及张培刚的《农业与工业化》,都是如此。 结构层是就方法与范式而言的,还包括与此相关的话语符号系统。学术的首创及其学术思想的重大推进,从形式上看就是方法论和研究范式的突破。在学术发展过程中,科学哲学上所说的“范式危机”的确是存在的。因为学术积累和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会形成相应的方法与范式,这是承载或建构学术的“框架”,但在问题领域变化的情况下,“框架”本身就可能走向程式化、模式化甚至教条化,从而直接成为学术推进的束缚和阻碍。在这种情况下,显然需要来一场方法论变革或范式革命,要么突破既有框架,要么另起炉灶,从而实现结构层的原创。冯友兰在上个世纪30—40年代的中国哲学史研究,就是从方法论与范式转换入手的,在足够地吸收了中国传统哲学资源与智慧的前提下,他一改传统的“信古”与胡适的“疑古”为“释古”,不拘泥于文字的考证训诂,而是注重义理与范畴的阐发,从而实现了现代中国哲学的重大突破。社会学的诞生和形成,也是如此。最初,孔德认为应当像研究自然科学那样研究社会,从而开创了社会学(社会物理学);斯宾塞则引入了一种个人主义观,使得社会学成为一门具有生物学性质的“科学”;后来,迪尔凯姆明确地把社会看成是外在于个人的“社会事实”,从而走出了那种把社会还原为个人的生物学与心理学研究范式,逐渐使社会学成为了一门得以在现代学科体制下存在的社会科学学科。 理念层的创造则是整个学术原创工作的“硬核”与落脚点。提出一个新的理念,创造或再造一个原理,通过它,超越既有的研究传统与范式,建构新的理论体系,进而分析解释新的现象,并在可能的情况下帮助人们厘清或重建价值信念,这就是理念层面的学术原创。其中,建立一套既能批判性地承继旧的研究传统、又能创造性地解释现实世界的新的原理及其理论体系,乃理念层面的学术原创工作的重心。理念本身可能只是一个新的观念或概念,但在理论上必须展开为一整套自洽而又开放的原理体系,从而达到理论上的自我建构;理论乃理念的系统化。本质地说,理论的原创必然是原理的创造与再创造,是理念本身的创生与调整。马克思的《资本论》,根本的原创意义就在于形成了剩余价值理论这一资本主义商品生产活动的基本原理;《关于费尔巴哈提纲》则形成了一套新唯物主义也即实践的唯物主义的哲学原理;冯友兰先生的现代中国哲学史研究,原理性的意义就在于形成了其“新理学体系”;孔德、斯宾塞与迪尔凯姆等所开创的社会学,显然是形成了一套不同于传统历史学与哲学的社会学基本原理;就是那些看起来只限于质料或方法的民族性和地域性的学术原创工作,也都是根植于或者本身就创造了某种非主流或本土化的基础理论。 上述三个层面是层层递进的关系。质料层是外层,质料层的原创乃学术原创活动的物质基础。结构层是中间层,它是学术原创活动的形式与组织保证。最内层的理念层则是学术原创活动的内核与实质。质料层的原创是学术原创十分必要的基础性工作,在这个意义上,不愿甚至不屑于从事质料层的研究工作而空谈或妄谈所谓学术原创,显然要不得,因为这本身就不是学术研究的态度。但质料层的“原创”还算不上是真正的学术原创,因此也不能拘泥于质料层,纯粹的学究式及故纸堆式的研究谈不上创造,更谈不上原创。学术原创总是体现为方法论变革或“范式”革命,因此,结构层面的原创在学术原创中具有纲领性意义,当下时代对学术原创的呼吁,显然也是希望在方法论与范式上实现一次大的突破。但是,如果不进一步深入到理念层,所谓结构层的原创就会因缺乏内涵而难以落到实处。如果说质料层是“肉”,结构层是“骨”,那么,理念层则是“魂”。“肉”通过“骨”得以组织起来,而“魂”则赋予“肉体”以生机与神气。如果没有魂,那么肉体本身就缺乏内在的生命力,甚至于是行尸走肉。可见,学术原创必然是扎根于理念层的创造活动中,实际上,作为一种完成了的学术原创活动,恰恰是以理念层的创造带动结构层进而影响到质料层的整体性的创新活动。结构层的原创本身就要求深入到理念层,我们知道,方法论变革与范式转换的核心即思维方式的转变,而思维方式的转变,显然不只是技术性或知识性框架的转变,而是形上层面的突破,亦即理念层面的突破。但是,目前学术原创方面存在的一个严重误区,就在于赋予了方法论过多功能的同时,对方法论的理解又只是限于形下层次,在有些场合,“方法”看起来甚至不过是某种易于达到目的且能够省劲省力的“不二法门”。正是在对方法论的泛化的、同时也是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化的理解中,真正意义上的方法论变革反倒被耽搁了。 理念层的原创看起来相当“高级”,但就问题本身而言,其实是基于一个朴实的道理和要求:一定的理论总是解释和引导着相应的对象世界或现实世界,而且,在一定阈限内,理论总是能够以自身的弹性和张力实现对现象世界的解释和引导,但当现实世界本身发生重大变化之时,理论的解释与引导效应就要大打折扣甚至完全失效,这就需要理论本身发生一场变革,从而实现对一个变化了的现实世界的解释与引导,这就是理念层的原创活动。马克思当年写作《资本论》,其实就是本着一个朴实的缘由:面对变化了的资本主义社会,既有的经济学理论已不敷运用,需要创建一套新的理论,以说明资本主义剩余价值的产生过程。基于这样一种缘由,马克思一头扎了进去,而在弄清楚问题本身的过程中,马克思也形成了一整套能够合理分析资本主义商品生产过程的剩余价值理论。 是否能够正视、洞察并反映变化了的现实世界,形成相应的问题意识,看来是理论原创活动的根本要求,这个要求,套用现象学的话说是“面向事情本身”,用已故哲学家高清海先生的话说则是“笨想”。这看起来是一个很低的要求,实则不然。首先,既然是原创,就要求研究者“悬置”既有的学术传统,但是,拿什么去“看”或“想”现实世界,这本身又是成问题的,在没有获得一种理论性的解释系统之前,我们对世界的“看”或“想”就可能是肤浅的、片面的甚至是盲目的。从这个意义上讲,真正做到“面向事情本身”、做到“笨想”,本身就要求一套新的理论作为前提,并且新的理论体系以自身的方式实现了与传统的对接。其次,“面向事情本身”直接蕴含着一个要求,即学术是否具有原创意义,要看其是否能够“回到事情本身”,这意味着理论上的每一步创造活动都要保持对“事情本身”的开放性,特别是要克服那些看来并不成熟的理论建构冲动。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面向事情本身”根本上说来就是要面向正在完成伟大转变的时代精神。时代精神的艰难转变,一方面意味着人文社会科学学术原创工作的艰巨性,同时也激励并要求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工作者全面而深刻地把握时代精神的变化,通过理念层的原创活动,建设性地推进时代精神的转变。 时代呼唤学术原创,但正如时代的转换本身就是异常艰难的一样,真正的学术原创其实是十分不容易的,我们需要等待,在潜心努力中等待,急是急不得的。显然,我们目前的学术原创还很欠火候,很多号称原创性的学术成果其原创性是令人生疑的。坦率地说,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把在学术研究上取得的一般性突破视为学术原创,至于诸多通过闭门造车弄出来的令人匪夷所思、且又自以为是的所谓“原创性成果”,事实上正在败坏“原创”的名声。在这个意义上,笔者甚至建议学界慎言原创。与其高喊这类自己都有些心虚的口号,倒不如凝神敛气,苦练内功,做一些实实在在的学术与学科积累工作,哪怕是一些从现在看来还没有原创意义的积累工作。我们坚信,正是在这种勤奋扎实的学术积累过程中,真正的原创性的学术研究成果慢慢会浮出界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