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宗教的“政治取向”不是一成不变的,这既取决于外在环境的压力,也和教团自身的应变能力有关。日本的金光教是在德川末期明治初期由川手文治郎(1814~1883年)于1859年创立的。中国的阴阳五行学说传入日本后,在民间有所谓“金神”崇拜,说金神掌兵戈、丧乱、水旱、瘟疫,按时沿不同方位游行天下,如果人的行动触犯其方位,将会遭到“杀七”的灾难。在父母和子女相继丧亡后,川手也患了被医生诊断为“九死一生”的严重喉疾。在虔诚的祈祷中得到神示,重疾奇迹般地好转,尔后自称金神授他“生神金光大神”号,从而创教,将作为凶神的金神改造为“慈悲神”,称之为“金乃神”或“天地金乃神”,并将此神视为宇宙的本体和人类的祖先,由于他的神德,万物得以生长化育。宣扬人们应当感谢神的恩德,信奉金光教。明治初期金光教在城市乡村皆有发展,但由于拒绝与政府的宗教政策合作,教团屡遭当局的干预与压制。川手去世后,其弟子着手争取合法化的活动,在“政治取向”上加以调整,走上了崇拜天皇、顺从国家神道的道路,增加了敬神爱国、信忠孝三位一体的说教,并接受了国家制定的管长制与教师位阶制。20世纪初金光教发展到全国,成为教派神道中颇具实力的一个教派。二次大战后,金光教再次调整其“政治取向”,废除了与教团传统不相适应的管长制和教师位阶制,恢复了教主的最高领导地位,建立选举制度,明确教师的选举权和参与教务的权利,废除战时所融入的神道仪式,恢复了自创教以来“转达”(传教形式)的中心位置。这些改革的措施以及随后兴起的“转达成就,信心生活”的运动,“有力地推动了金光教的发展壮大”。(注:参见戴康生主编.当代新兴宗教[M]上海:东方出版社,1999.) 民间信仰及民间宗教的“整合取向”,指的是它们在文化层面上与主流宗教的散聚关系:是分化还是整合?整合的程度有多深?从民间信仰到民间宗教,有能否整合与是否整合的问题;从民间宗教再到主流宗教(或说与主流宗教的关联),依然有能否整合、是否整合与整合的程度等问题。从现象上看,中国的佛道二家都是门派林立。一个宗教内部的分化和分派多寡,反映了这个宗教内部的张力,应当说是神学发展、礼仪发展和信仰需要发展的产物,是这个宗教具有生命力的体现。万事万物皆需吐故纳新,生命寓于创新之中。一个宗教内部长期没有新的教派或新的学说出现,只能说明它没有与时俱进。但是如果我们透过现象,深入观察佛道二家的分派演化,就会发现一种令人深思的走势:在中国佛教的历史上,大多是先归宗而后创派;而在中国道教史上,则多是先创派而后归宗。佛教在传入中国时,已有北传和南传二大派系,在北传佛教中,又有汉传佛教与藏传佛教之分。在藏传佛教中,在11世纪时形成噶当派、萨迦派、噶举派、宁玛派等,后来又从噶当派中发展出格鲁派;而在汉传佛教中,在隋唐之际形成了天台宗、三论宗、华严宗、净土宗、禅宗、律宗、密宗、唯识宗等,后来在禅宗中又有“五家七宗”之分。然而无论怎样分化,基本上是入得佛门之后,师承某一学说或某一修行法门,将其纵深发展而自成一派。从脉络上说,从释迦牟尼经中间的印度、西域或中原的大师,到开山祖师,再到薪火相传的几代弟子,清清楚楚。相比较而言,道教的路向显然与之不同。道教在中国文化中的根基源远流长,自汉初小规模的黄老道修习教团,到东汉末年开始形成大规模的政教合一的军事组织或社会组织,再经魏晋寇谦之、陆修静、陶弘景的改造,在唐代有了大发展,可以说走了一个由分而创之到整而合之的大轮回。在辽、宋、金、西夏时期王喆创立的全真道、萧抱珍创立的太一道、刘德仁创立的大道教、饶洞天创立的天心派,元代刘玉创立的净明道,到明代的《正统道藏》和《万历续道藏》的问世,可以说又经历了一个由分创到整合的过程。道教中这些新创立的教团往往是先创派后归宗,教团发展到一定规模后,开始进入整合的过程,即在道统上成为道教的某某派,并上溯其源到某朝某祖或“神异之人”,在信仰上共奉“三洞”经典,尊“三清”为至上神,行“灵宝”斋醮科仪。(注:卢国龙在论述道教斋醮的整合时指出:两晋时,早期的五斗米道、太平道、帛家道等各有传播,并衍生出许多新道派,如上清派、灵宝派、楼观派等等。每个道派都有自己的斋法,作为本派的宗教形式或外部特征。道派孽乳,斋法随之烦曲复杂。互有同异而并立,彼此间不能联系为一个整体……规范化、系统化,就是晋宋之际道教区分斋法品类的主要目的。围绕这个目的所进行的各种努力,促进了道派的融合,使道教具有基本统一的宗教形式,巩固各道派彼此认同为一个整体的宗教意识。(参见卢国龙.道教哲学[M].华夏出版社,1998.)同时,基本上都将创教者神化,成为本门本派的祖师,也有修习本派独特经典(已纳入某“洞”某“部”)的功课。在建造宫观的形制上,除共有的神殿外,一般还有专门的祖师殿(如北京白云观的丘祖殿)。如果说佛教是“花开几枝”,那么道教则是“百川汇海”。佛教的不断分化,使自身越来越融入中国文化,越来越方便民众,(最典型的有净土宗和禅宗),是其本土化和时代化的必然产物;而道教的不断整合,则使民间信仰的提升与“大传统”的教化有了现实而具体的载体,也使主流宗教不断输入了新的血液和生命力。(注:如果运用宗教社会学中的国教(ecclesia)、教会(church)、宗派(denomination)、教派(sect)、膜拜教团(cult)等范畴来认识中国历史上的民间宗教与主流宗教的地位和作用,那么虽不大贴切,但有启发意义。(参见约翰斯通著,尹今黎、张蕾译,袁亚愚校.社会中的宗教[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但这些范畴不仅仅是结构的,同时也是动态的发展过程上的一些关节点。(参见金泽.宗教人类学导论[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 中国人的宗教生活像世界上其他民族的宗教生活一样悠久,且有许多独具的特色。但在20世纪中叶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中的许多人都以为宗教即将告别历史。是啊,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大跃进”的年代里,人们在人民公社里吃大锅饭,那时连家里的锅都不要了,即将扫进“历史的垃圾堆”的宗教只是个被批判的对象,谁还有心思去琢磨宗教的民族性和长期性等等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当狂飚过后,改革开放的春风让国人放眼世界时,人们不仅看到世界上还有不只三分之二的人信仰这样或那样的宗教,而且发现国人的宗教生活和精神需求也不像过去以为的那样淡薄。人们逐渐认识到,社会主义社会是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不是临近共产主义的大门,而是刚刚迈进初级阶段的门槛。人们重新认识到,宗教不仅仅属于“思想”或“观念”的领域,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和文化现象,宗教在世界上会长期存在,在我国也不例外。在这种格局下,如何认识我国民间信仰及民间宗教的“聚”、“散”机制,如何认识主流宗教(特别是道教)在整合民间信仰及民间宗教中所发挥的宗教的和文化的功能,如何继往开来,在有意无意、有为无为之间找到一些有利于社会发展的行动方略,确实值得大力研究和探讨,这对于国,对于教,对于民,皆有助益。 (本文原载《西北民族研究》2002年02期,第146~157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