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1994年夏博士毕业后,进入博士后流动站工作,导师依然是钟先生。我那时常为家事烦心,闷闷不乐。先生探知我的情况后,常劝我要宽心,还写诗安慰我说: 不如意事常八九 可与人言无二三 在尔两难诚所苦 然谁一世免挑愁 先生门下的青年学生大约都知道先生的一个特殊要求:学习要集中精力,最好不要谈朋友,以免牵扯精力。这话当然有它的道理,但听去似乎有些不近人情。我和后来成为我爱人的安德明博士都是先生的弟子,不敢违抗师训。我们很老实,直到我博士毕业后才正式谈恋爱。记得我毕业后的一天,我陪先生散步,看先生高兴,就忐忑不安、支支吾吾地对先生坦白道:“我有朋友了。”先生似乎并不觉得太突然,自然地问:“是谁呀?”我说:“您猜,您认识的。”先生马上说:“是不是小安?”我大为诧异先生如何能一语中的。先生有些得意地说:“我早想过了。”我心中的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后来一天我去先生家里,先生顺手递给我一个信封,说:“这里有篇文章,你拿回去看看。”我一看,是一篇题为《怎样使爱情地久天长》的文章。我非常感动。1995年末我们结婚的时候,先生还做了我们的主婚人。婚礼上他讲了很长的话,语重心长地告诉了我们许多有关家庭生活艺术的道理,例如夫妻双方要着眼于大方面的一致,不要计较些微琐事;要彼此宽容,才能有稳定和睦的家庭生活。这番来自生活的经验之谈后来对我们很有帮助。 我在师大工作的时间并不算长,住房却换了几回。第一次从学生宿舍搬到博士后公寓(当时叫“鸳鸯楼”)时,先生已经是91岁的高龄了,还亲自爬上三楼来给我“贺新居”。说来好笑:先生要德明陪他一起去,还特意准备了茶叶,要德明拿着,并让德明说是自己的贺礼,他的意思是要德明在我和母亲面前表现表现。结果德明来后主动坦白道:“这是先生要我拿来的。”先生又好笑又好气地说:“哎呀,你这个人太老实了。”后来德明博士毕业,我们从师大校园搬到校外的静淑苑,先生还为我们做了一副对联: 民俗学方兴 进业欣看双博士 京华居不易 栖身幸得两间房 2000年夏天,我们夫妇获得国家留学基金资助,要往美国印第安纳大学的民俗学系访学进修一年。当时先生已经98岁了,正在西山八大处的工人疗养院疗养。先生早和我们打过招呼,要为我们和也将去美国访学的博士生巴莫曲布嫫饯行。先生和我开玩笑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们回来。”这话让我们感到分外沉重。记得那一天非常炎热,先生在八大处的药膳房订了一桌酒席。菜肴许多是我从没吃过的:鹿排、牛髓汤、裹着黑蚂蚁的炸蟹排……。告辞的时候,我不敢转身去看那在女儿和助手的搀扶下缓缓前行的老人的身影,泪水湿润了我的眼眶。 2001年夏,我们正收拾行装准备回国,突然得到先生重病住院的消息,心急如焚,生怕不能够见先生最后一面。8月底,我们回到北京,第二天就去看望先生。先生的状况让我们大感欣慰:他精神很好,思维一如既往地敏捷,记忆一如既往地清晰。先生询问我们留学的感受和收获,并嘱我抽空为他编辑文集《婪尾集》。我们乐观地以为:先生多次生病住院,但每一次都能逃离危险,恢复健康,这一次也一定能化险为夷的。不想这一次,先生的病越来越重。今年1月9日,我们又一次去友谊医院看望先生,德明还带着他刚刚完成的《钟敬文传》。先生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着氧气管。看见我们,他很高兴。问德明:“哦,书写好了?有多少字?你辛苦了,谢谢你。”他看见我,解释说:“现在大的局面还好,比较稳定,小的问题还不少”。我知道他在说他的病,于是安慰他说:“大的局面好就行了,小的问题咱们一个个治。”先生又让我们把刚刚出版的《婪尾集》的样书拿给他看,说这本书“大体还象样”,问我出版社的同志反应如何。我答“他们很高兴”。先生要我代他谢谢责编同志。 他的女儿小宜老师告诉我们:《婪尾集》的样书昨天刚送来,先生看过,马上就要叫人送给启功先生去鉴赏——他说启先生一定最明白他取名“婪尾集”的意思,这第一本书,应该送给他。我再一次为两位老学者的相知之谊而感动。 我坐在床边,握住先生的手。他的手有些发凉,而且有些浮肿,和他平时温软的手大不一样。 中午,我们把带去的鸡汤喂给他喝,他只喝了几口就不喝了。我们带去的饺子,他一个也没动。 后来巴莫来了。我们眷恋地守在床边不忍离去,看着先生痛苦地睡着了。 直到下午3点多,我们夫妇才离开医院,当时护士正给先生吸痰。我心中充满不祥的预感,叮嘱先生的助手康丽:如果发生什么事,马上给我们打电话。 半夜2点多,电话突然响了。康丽告诉我们:先生于10日凌晨0时1分去世了。 我们睁着眼睛,再也无法入睡。德明在想什么,我不得而知。我的脑海里时而一片空白,时而回想起与先生交往的许多往事,先生的音容笑貌,历历如在目前。 先生去世后,曾经有位记者问我:钟先生对你影响最大的是什么?自己当时哽哽咽咽地回答了些什么,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不过安静下来之后,我常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我觉得先生对我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我有幸在20岁出头、事业和人生刚刚开始、思想和世界观、人生观尚未成型的时候,遇到先生这样的学术大师,从此得先生谆谆教诲,耳提面命,我的学问和人生观都打上了深深的“钟氏烙印”。在治学的领域上,我最初是接受了先生的建议、并在先生的大力扶持下,开始研究女娲神话的,由此走上了神话学的教学和研究之路;在治学的方法上,我竭力遵循先生教诲的“一切从材料出发,用材料来说话”的实证方法,虽然后来也逐渐接受了一些其他的理论和方法,但实证的精神始终不敢丢弃;在文章的风格上,努力做到严谨、平实、清楚,不说过分的话。在做人方面,先生多年来勉励学生们要“正直、勤奋、淡泊”的话,已成为我的座右铭;先生那种“生命不息,奋进不止”的人格精神,已成为激励我不断前行的巨大力量;先生对待事业的那种“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的劲头,也将成为我终身学习的榜样……虽然先生的勤奋、敏锐、坚忍、执著,以及胸怀祖国和民族事业的博大胸襟,都常常令我自愧弗如,不能望其项背,不过,有先生的伟大榜样在前,学生又怎敢妄自菲薄,偷懒不前?!自当奋力鼓棹前进,如先生所训导的那样:“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先生一生都在为了所钟爱的事业不知疲倦地工作,如今,他回到了大自然母亲的怀抱,大概可以好好休息了吧? 愿先生在天之灵安息! 原载:《大公报》2003年1月23日摘要刊登;《群言》2003年第3期全文刊登;《中国教师》创刊号转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