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疍家”的得名,一说来源于其舟楫外形酷似蛋壳漂浮于水面;一说是因为这些生活在海上的人家,像浮于饱和盐溶液之上的鸡蛋。疍家人自己则有一个凄婉的解释———从风浪之中讨食,生命如同蛋壳一般脆弱。过去,疍家被视为“不谙文字,不记岁年”的蛮民饱受歧视,不得随意上岸,更不能与岸上人家通婚,船中疾病横生。生活的困苦衍生出一系列冗长的“清规”:碗碟不得覆置,讲话最忌翻、沉、慢、逆等词语,吃鱼不许翻转鱼身…… “江行水宿寄此生,摇橹唱歌桨过滘。”(清初学者屈大均语)咸水歌成了黯淡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广东新语》中记载:“疍人亦喜唱歌,婚夕两舟相合,男歌胜则牵女衣过舟也。”可见咸水歌早在明末清初就很流行了。 像任何一个热爱唱歌的族群一样,疍家人把喜怒哀乐都唱透了,从摇篮唱到生命的尽头。在织网绞缆时唱,在流浪乞讨时唱;在洞房花烛时唱,在生离死别时唱。疍家人像《诗经》里那些“以歌言志”的乡野草民一样,教劝、诉情、自叹、痛斥,“兴观群怨”样样都来,“想唱就唱”。得意时唱“金银满仓歌满船”,失意时叹“苦歌何日唱得完”。青年男子唱着《水路歌》划船闯香港、下南洋……一路走一路唱,前途未卜,万般险阻都压不住唱歌的心。 情歌总是甜美而有情致的。遇见心上人,男子急得“鸡跳麻场心里乱”,女子则矜持地试探———“鱼虾沉水不见游”。双方随字取腔,添花转韵,一番酬唱终于换来两情相悦的结局和一个代代相传的结论———“海底珍珠容易揾,真心世上最难寻”。《对花》当中“乜嘢花开蝴蝶样”(豆角花)、《拆字》当中“乜字写成去又返”(之字),诸如此类的猜谜问答,和《刘三姐》的味道如出一辙,既见心意,又考才情。 一个人唱不过瘾,非得大伙一起唱才成气候。上世纪中期,每逢中秋,水上人家都喜欢将小艇泊在一起,举行集体大会唱。在广州白鹅潭,中山坦洲,番禺的榄核、石楼,夜来船只首尾相连,渔火齐明,皓月当空投下一片银沙,歌声伴随涛声此起彼伏。1958年,在广州中山纪念堂和文化公园,还举办过连唱三天三夜的全省民歌大会唱。据说,50年代在生产队劳动也经常用斗歌来决定运粮的先后次序。火热的年头诞生出许多风趣的歌词,要看来年粮多少,“今春肥泥做秤砣”,香蕉种得好大串,“好比猪笼挂天空”。 坦洲咸水歌陈列馆里保存着许多“水上歌会”的黑白照片,人们用几艘大船铺上木板,当作浮动的舞台,台上歌手画着龙飞凤舞的浓妆,男的都像杨子荣,女的都像李铁梅。台下的男人穿着一样的白背心,挽着一样的裤脚,摩肩接踵挤在一条条船上引颈眺望。那个年代,男女老少都长得像一家人,人和人之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妯娌闲话可以从发髻一直唱到鞋子,送人远行可以从一月唱到十二月。 从上世纪初开始,疍民大规模“舍舟上岸”,昔日宛似大海流云一般扯帆逐浪、万艇“耕海”的景象不复存在。有统计称,1937年广州约有水上居民11万人,1987年仅余1.5万人,到上世纪60年代,珠三角超过70%的疍民已经过上了陆上新生活。离开了水的咸水歌逐渐失去活力,如今中山当地能系统演唱咸水歌的仅余10多人,平均年龄60多岁。中山咸水歌传人梁三妹说,她们拍拖、结婚、生子都是一路唱过来的,但年轻人结婚很少再“以歌伴嫁”,不用舟楫改用轿车迎娶新娘。新郎不会唱“这枝好花兄爱摘”,新娘也唱不了“手拈金扇缀君来”。 着急的人不是没有。成立民歌研究会、搜集出版民歌专辑、“咸水歌进校园”、主办全省水上民歌大赛……这些工作中山都在做。中山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组组长甘建波认为,疍民生活的环境已大大改变,但咸水歌的方言、韵律、程式还在,还可以通过与现代生活的结合,以“新民歌”的形式流传下去。比如民歌手们在过去“栋笃唱(站着唱)”的单调形式上,添加了载歌载舞和民乐伴奏的形式;《弯弯的月亮》词曲作者、中山人李海鹰想把改良后的咸水歌,推上央视原生态比赛的舞台。 但很多人对此并不乐观。中山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心教授宋俊华说,生活节奏的加快,人际关系的间离,使得人们失去了“童心”,人类童年时代所具有的形象思维,早已被理性和功利的盘算消磨,谁还有心思玩“托物寄意”这一套?“目前对咸水歌的保护工作更多只是一种记录性质。” 临行之前,中山东升镇的副镇长关劲,带领我们去听胜龙小学的小学生唱咸水歌。孩子们拿着麦克风,对着电视上的字幕卖力地唱着《水乡情》,屏幕上是精心“复原”的疍民生活。我不知道,今天再也不会摇桨使舵、不会出海捕鱼的孩子们,能否从歌声中体会到祖先所经历的一切:他们像水一样冒险动荡,又像水一样随遇而安。水不仅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更是维系灵魂的所在。他们会不会像祖先那样,抛开成人世界冷酷的审慎和纠结的芥蒂,在无遮无拦的蓝天绿水之间,发自肺腑地去爱河流中的一滴水,森林里的一片叶? 我真的不知道,在卡拉OK是唯一歌声的时代里,民间的诗情画意,是否会变成一种和环境一样难以再生的稀缺品?我们的生命是否会和城市一样慢慢变得坚硬而无情,是否还能够寻回从前的从容和丰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