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1998年间,我曾利用数个寒暑期到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进行有关历史记忆的研究。我探索的主要问题是:如果「族群认同」依赖其成员们对一些「重要过去」(历史)的集体记忆来维系,那麼中国少数民族之一的羌族以什麼样的社会历史记忆来凝聚认同。1 以及,我们知道当代「羌族认同」是在民族分类、识别之後才出现的,那麼在「羌族认同」被建立之前,这儿各地区村寨居民的认同体系及相关社会历史记忆又是如何?关於前一问题,我曾在「汉族边缘的羌族记忆与羌族本质」一文中说明:汉族历史学者如何从中国历史记忆中建构「羌族史」,并透过土著知识分子将此历史记忆播入羌族之中;羌族知识分子又如何选择、诠释汉族与本土的社会历史记忆,建构各种版本的本民族历史以凝聚民族认同(王明珂1997a)。在这一篇文章中,我所要探讨的便是「羌族认同」被建立前这儿村寨居民的认同体系及相关的历史记忆。问题也就是:在中国历史记忆之外,我们是否可以找到一些潜藏的本土历史记忆,藉以了解「民族化」之前当地的族群认同体系?这种历史记忆以什麼样的内涵组织起来,它们如何在人群中传递?如何在认同变迁中被重新诠释?如此反映的历史心性及其变迁又是如何?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由这些「另类历史」来了解我们所熟悉的历史与历史书写的本质,及其可能的演变过程。 羌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也是一个新的民族。它之所以古老,是因为三千多年来一直有些「异族」被商人或历代华夏(中国人)称为「羌」;无疑他们的血液与文化或多或少散入当今许多中国人及其边缘人群(包括羌族)之中。但从另一角度来说,它却是一个新的民族。因为凝聚当今「羌族」的集体历史记忆,包括对「羌族」这个称号的记忆,都在近数十年来才在土著中被建立起来。大部分的当今羌族说,在1949之前或甚至十几年前,他们没听过「羌族」这名词。只有羌族知识分子知道「羌族历史」(指从汉族历史记忆中建构的典范历史),2而这些有关羌族历史的知识几乎全来自汉族的历史记忆,或是在当代汉族历史记忆框架下对本身神话传说的新铨释。但是这并不表示在现代羌族认同形成之前,在这些区域人群间从未存在某种「族群认同」,或是说他们没有「历史」。事实上在我做调查研究的期间,虽然统一的羌语、典范的羌族历史与羌族文化都在形成与推广之中,然而一些尚未完全消失的社会历史记忆,以及一些仍然影响他们日常生活的社会结构因素,使我仍然可以探索在「羌族认同」根植前的当地认同体系,以及相关的社会历史记忆——後者主要孕含在一种「弟兄故事」之中。 近十年来,在许多社会与人文科学研究中,「历史」与人群认同间的关系都受到相当瞩目。在族群本质研究中,「历史」、社会记忆或人群间一种共同起源想像,常被认为是凝聚族群认同的根本情感源头(Tonkin, McDonald, & Chapman 1989; Isaacs 1989: 115-143)。在「国族主义」(nationalism)研究中,学者也注意到「历史」建构与「国族」(nation)意识产生之间的关系(Hobsbawm 1983: 12-13; Smith 1986: 174-200; Duara 1995: 17-50)。过去我也曾在一篇论文中,以社会历史记忆的形成与变迁来说明族群认同的根基性与工具性本质;以族群认同的根基性而言,我认为族群成员间的根基感情模拟源自同一母亲的同胞手足之情(王明珂1994: 125-26)。这说明为何在许多凝聚族群或民族认同的社会回忆活动中,追溯、寻索或创造共同起源永不失其吸引力…… (作者单位:王明珂,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研究员 ) 阅读全文请下载PDF 附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