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族群的苦难记忆——关于俄裔的口述历史 唐戈 从1995年至今我一直在关注生活在中国的一个特殊的族群,我将其称之为“俄裔”。顾名思义,俄裔就是俄罗斯人的后裔。这个族群可以继续分为两个亚族群,一个亚族群是纯血统的俄罗斯人,按国籍可分为俄罗斯侨民(简称“俄侨”)、无国籍侨民和中国籍的纯血统的俄罗斯人。另一个亚族群是中俄混血人。“混血人”是民间使用的汉语族称,“中俄”二字是我加上去的,以示与以“混血人”为族称的其他族群相区别。 如今生活在中国的俄裔绝大多数都是中俄混血人,比如在整个东北地区,据我掌握的情况,纯血统的俄罗斯人目前只剩下十余人,而中俄混血人可能高达数万人。新疆也是一样,2003年8月我在新疆做调查,全乌鲁木齐市三千多俄裔(俄罗斯族)中只有三人是纯血统的俄罗斯人。但历史上不是这样,比如在内蒙古额尔古纳市(旧称额尔古纳右旗),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前,当地苏侨和无国籍侨民的村庄多达四十余个,而中俄混血人的村庄只有10个左右。 1、俄裔口述史的访谈套路 我做俄裔口述史带有随机性,但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套路,而且越到后来这个套路运用得越熟练,因为我逐渐发现,作为同一族群的成员,俄裔们具有十分相似的经历。当然相似之中还有不同,否则我只需做一个口述史就可以了,而这也正是我需要挖掘的。 通常,我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的祖上谁是纯血统的俄罗斯人?他是怎么来到中国的?如果访谈人的母亲是纯血统的俄罗斯人,那么我问的第二个问题就是:你的父亲和母亲是怎么认识的?他们是怎么结合的?第三个问题是: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洗没洗过礼?第四个问题是:你上过学吗?在哪儿上的学?第五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参加的工作?都做过哪些工作?第六个问题:你有几个兄弟姐妹?第七个问题:你什么时候结的婚?第八个问题:你有几个子女?第九个问题:50年代中期,俄侨是怎么离开中国的?第十个问题:你在“文革”中受过冲击吗?最初我并没有普遍地问这个问题,但俄裔们讲着讲着,话题就会转到这上面来。后来我发现俄裔口述史中最精彩的部分通常有两个:一个是他的父母是怎么结合到一起的,另一个就是他在“文革”中及其前后的遭遇。前者能提炼出两种文化碰撞、融合这个人类学永恒的主题,而后者则是这个族群的“苦难记忆”。我在北京大学听过人类学家景军的一个讲座,题目叫“苦难记忆人类学”。景先生称苦难记忆人类学发端于犹太人对二战的苦难记忆。俄裔们对“文革”中所经历的“苦难”的“记忆”为苦难记忆人类学提供了另一个鲜活的例证。尽管“文革”结束已近20年了(我做俄裔口述史始于1995年),但俄裔们并没有机会将他们在“文革”中的遭遇讲出来,很多人告诉我我是第一个来听他倾诉的人。 俄裔在“文革”中的遭遇常常伴随着种族歧视,但种族歧视并不限于“文革”期间。如果口述人在讲述他在“文革”中的遭遇时没有涉及种族歧视的内容,我通常会再问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因为自己长得像俄罗斯人而遭受过歧视? 针对这样一个血缘—文化的边缘族群,我对俄裔的族群认同(包括国家认同)十分感兴趣,通常在“故事”结束之后,我会问一个有关族群认同的问题。这个问题可以这样问:你去过俄罗斯吗?如果对方回答说没有,那么我就问:你想到俄罗斯定居吗?也可以有其他几种问法,或者将这几个问题都提出来。第二个问题是:你觉得你是中国人,还是俄国人?第三个问题是:你认为你的祖国是中国,还是俄罗斯?第四个问题是:你认为中国好,还是俄罗斯好? 2、前苏联排华与俄裔的遭遇 中俄混血人有两个诞生地,一个是中国,一个是俄罗斯。中国人进入俄罗斯有两个途径,一个途径是越过中俄东段边界进入俄罗斯远东地区和东西伯利亚,另一个途径是乘船从山东半岛直接抵达俄罗斯远东港口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同闯关东一样,中国人称到海参崴为“闯崴子”。生活在哈尔滨的中俄混血人列娜(女,1924年出生)祖籍山东海阳县,其父亲年轻的时候一个人闯崴子到位于海参崴南不远处日本海中的一个岛上淘金子,后来与当地的一位俄罗斯姑娘,即列娜的母亲结婚。 俄罗斯排华始于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但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俄罗斯就有过排华事件发生,尽管我目前还没有找到可靠的文献资料作为证明。列娜出生在俄罗斯,她在那座位于日本海的孤岛上已长到3岁。她说:“我那时已经记事,苏联人见到中国人就杀,我们先到海拉尔,然后才到哈尔滨,纯粹是逃难。”列娜出生于1924年,她3岁时是1927年,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没有爆发。 中俄混血人之所以受到排挤,原因是前苏联并没有将他们认定为一个单独的族群,而是将其统统归入华人的行到,甚至在国籍的认定上,他们通常随了父亲,而不是母亲。出生在俄罗斯的中俄混血人是以华侨的身份进入中国的。 二次大战爆发后,生活在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华人及其俄罗斯妻子和中俄混血子女受到排挤,他们中的一部分选择回到了中国。生活在内蒙古额尔古纳市的QCH老人(尼古拉,男,1926年出生,已去世)也是出生在俄罗斯的中俄混血人,他们一家是1935年回到中国的。那是一个冬天,他说:“我们和一家姓杨的,赶着马车,为了迷惑苏联红军,在抵达额尔古纳河对岸的一个村庄后,并没有马上过来,而是假装在那里住下。半夜乘苏军不备,赶着马车就往中国跑,但还是被发现,我们也顾不上后面密集的枪声,只是一个尽儿地用鞭子抽马,让它快跑。当马车跑到河中央——已进入中国境内,后面的枪声停止了。” 其他人则同生活在同一地区的朝鲜人和日本人一道被集体迁往前苏联的哈萨克加盟共和国和中亚其他加盟共和国。我曾经看过一个材料,说朝鲜人被迁到哈萨克后,一下火车就紧紧抱住苏联士兵的大腿,说:天那,这地方能种水稻吗?之后他们有许多人通过伊犁(霍尔果斯)和塔城两个口岸移民中国新疆。据我2003年8月调查,生活在乌鲁木齐的三千多俄裔,除两家为河北人外,其他家庭都是山东人,甚至有很多人是东北义勇军的后代,当年东北义勇军撤退到前苏联后大都在当地娶妻生子了。生活在伊宁市的卡利娅(女,1940年出生,已去世)是出生在当地的中俄混血人,1933年,她的父母和姐姐就是通过这一途径回到中国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