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 [中华读书网] 我买到《吉本自传》还在十三年前,略翻一下,就放进书柜了。大概因为看到书前《译者的话》讲此乃节本,不免有点扫兴。近日找出细读一过,觉得当初真是交臂失之。这是一本有可能成为某些人——确切地说是某种人——人生指导的书。虽然我并不想在此推荐一番;换了别人以类似名义向我推荐什么,我则根本不要读了。我只是想,如果更早一点读到而且读懂这本书,自己或许会活得更有价值一些;此刻我几乎到了吉本回首往事的年纪,怎么说也有点儿晚了。 当年我或许想从书里看到一些特别事迹,然而遍寻不着;现在也应该跟没读过这书的朋友打声招呼:吉本毕生并无多少经历真正值得一提。或是时过境迁之故,我总觉得那个时代,名人们大都活得平淡无奇,吉本也不例外。比如他改宗天主教而后又归信新教,他的议员生涯,他体质与人格上的缺陷,乃至终身未娶,等等,好像我们知不知道两可;或者说,只因为他另外做了一件大事,所有这些在我们眼中才显得有点意思。那就是他写过一部《罗马帝国衰亡史》。 从前我们有“一本书主义”,如何解释说法不一;要是可以借来一用,那么吉本算得上“一本书主义者”了。他一共活到五十七岁,而《罗马帝国衰亡史》写了十五年之久;如果加上此前的酝酿和准备,大半生就都在干这件事情。除了早期的两本小册子外,吉本别无他种著述;写完《罗马帝国衰亡史》后,还有七年好活,但是没有再完成什么事业。这本原名叫做Memoirs of My Life and Writing(《生平与写作回忆》)的自传,也只留下几篇草稿,乃是作者身后经由友人整理成书。而且我们读过也就明白,他之所以要写自传,毕竟因为是《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这里所讲正是如何写出那六大卷历史著作的经过。以吉本之睿智,当知自己一生即系于此;此事成功,再干什么也是多余,无论当时还是后世,不会向他提出更多要求。说来这正是我佩服他的地方:一辈子能够专心干一件事,一辈子能够真正干好一件事。难得他有这份定力。相比之下,我们未免太着急了,结果连一件事也干不好。 当然吉本这样做法,抑或我们不这样做法,多少还是时代使然。他著《罗马帝国衰亡史》,不仅立即名震天下,而且从此青史留名。该书第一卷问世后,“初版在几天之内就售完了;二版、三版也满足不了读者的需求;都柏林的盗印者两次侵犯了出版者的所有权。我的书出现在每一张桌子上,而且几乎还出现在每一具梳妆台上。作者被人们按照当日的爱好或时风加上了最高的称誉;任何喜欢咒骂的批评家都无法用他的吼叫干扰一片赞扬之声。”此种际会可能只有那个年月才有,至少对一位学者、一位历史学家来说,恐怕再难逢着。但是读过《吉本自传》和《罗马帝国衰亡史》,我们并不觉得他是侥幸如此。一个人取得成功是一回事,他做了什么是另一回事。 从前《吉本自传》未能引起我的兴致,还与迟迟没有读到《罗马帝国衰亡史》有关。直到五年前,我才见到此书的一个节编本,计上下两册,约合原著的三分之一。由于历史的阴差阳错,我们几乎从来没有一个读书的“经典时代”;对于主要借助译文阅读的人来说更是这样。在我看来,此种欠缺已经或终将对我们的文化构成和思维方式产生不良影响。像《罗马帝国衰亡史》这样的书,我们想要读时不曾译介;待到译介过来,大家的注意力又转到更时髦的方面去了。在中国读书界,吉本简直未及应时,就已经过时了。然而正如伯里所说:“吉本在许多细节和若干知识部门中已经落后于时代,这一点只意味着我们的父辈和我们自身不是生活在一个完全无所作为的世界里。但是在主要的问题上,他仍然是我们的超越时代的老师。对于那些使他摆脱历史家的共同命运的明显特点,诸如伴随时代前进的大胆而准确的尺度,正确的眼光,周密的布局,审慎的判断与适时的怀疑,为自己始终如一的态度做出的堪称不朽的掩饰等,是无庸细述的。”这话讲了一个世纪了,可是把《罗马帝国衰亡史》——尽管只是节编本——通读一遍,会相信吉本的著作连同这一论断都未过时。贯串全书的对于历史整体上的怀疑精神,或许仍能给后人以极大启示。附带说一句,这种精神与他在给谢菲尔德勋爵的信中关于法国大革命的即时反应正相一致,而我们的论家好像迄今仍不能对此有清醒认识。 回到《吉本自传》,其中介绍《罗马帝国衰亡史》写作始末,实为这本书最具感染力的段落。譬如述及历经多年劳苦,斯事终底于成: “我曾经凭推想认定了孕育此书的时刻;现在我要纪念完成全稿的钟点了。这是一七八七年六月二十七日那一天,或者该说是那天夜晚,十一点至十二点之间,我在花园中一座凉亭里,写完最后一页的最后几行。放下手中的笔,我在一条两边满植刺槐的林荫小路上来回走了几趟,从那小路上可以望见田野、湖水和群山。空气很温和,天色是澄彻的,一轮银月投影在水中,整个宇宙悄然无声。我不想掩盖当初因为恢复自由行动,以及因为也许著作成名而发生的欢悦情绪。可是我的自豪感不久就暗淡下来了,另有一种严肃的忧郁感布满在我心头,因为我想到,我同一个事事听我作主的老伙伴永远分手了,又想到我的这部历史著作日后不管能存在多久,此书作者的生命必然是很短促而且休咎难卜的。” 我一直认为,只有创造物的价值超越创造者自身的价值,才真正谈得上有所创造。看到吉本好生感慨,使我愈加坚信此点。相比之下,他一生平淡无奇,乃至多所欠缺,也就不算什么。当然此种叙述方式,若以他为写自传定下的“文笔应当是质朴而且平易的”原则来衡量,未免稍有违背;不过他还说“文笔是性格的映像”,我们该体会他把一生心血尽皆投入,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多年以前,吉本来到罗马,初萌“撰写这个城市衰落和败亡的念头”,即其所谓“孕育此书的时刻”,同样显得情不自禁。《罗马帝国衰亡史》我们读的译文,又是节录,但仍感到文气沛然,或许内底里正是作者精神所在,生命所系罢。讲到这里,觉得不在前述“一辈子能够专心干一件事,一辈子能够真正干好一件事”之前,添上“一辈子能够热爱一件事”一句,不足以完整概括吉本。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对于吉本来说,多年工夫也不是寻常用过,另有两点特别重要,一是刻苦,一是得法。关于读书,关于学习语言,关于做学问,《吉本自传》均有方法介绍,乃是经验之谈;后辈学子若能如他那般用功,应该行之有效。不过只怕世间难得有人肯花此种精力,或有这份耐心。所以吉本虽然讲得恳切,我们多半觉得其人可畏甚于可敬。吉本是个“学而知之者”。英国文学史上,他被尊为语言典范,其实都是苦苦锤炼而成。即如谢菲尔德勋爵所述:“他曾高兴地对我说,有时他得多次修改,方才可以将某种意见用他自己的批评眼光所能满意的方式表达出来。” 谢氏提到“批评眼光”,正是吉本超人之处。在吉本的写作生涯中,始终另有一个人,督促他,要求他,评价他,这个人就是吉本自己。相比之下,他并不很看重外界批评,因为自己的批评更中要害:“作者本人乃是评定自己成绩优劣的最好评判者;别人没有一个这样深刻地思考过主题,没有一个这样真诚地关切作品的成败。”譬如《罗马帝国衰亡史》第一卷出版,连对手都称赞为“只有在其所用语言灭亡时方才消灭”的著作;多年后吉本却说,与其他各卷相比,这卷“文笔有些生硬和雕琢”。至少以写作而论,吉本始终具备完美意识;这是他刻苦多年,遍读群书,取法乎上的结果。后人做事难以完美,恐怕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完美。所以起意写作自传时,吉本说:“要是我可以使自己觉得满意,那么我就相信不至于叫别人不满意。”也就不仅代表自己讲话,而是替历史做出评判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