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是苏美尔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到目前为止,学者们公认的苏美尔史诗共有九部,[1]分别围绕三个中心人物展开情节,恩美卡和卢伽尔班达各为两部史诗的主要人物,其余五部史诗的主要人物是吉尔伽美什。《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是现存九部史诗中最长的一部,讲述的是乌鲁克国王恩美卡派使者到位于伊朗境内的一个叫作阿拉塔的王国,要求对方为乌鲁克提供建筑和装饰材料,从而拉开两个国王之间“智斗”序幕的故事。《升起来吧!像太阳一样——解析苏美尔史诗<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以下简称《史诗》)是拱玉书教授的最新力作。标题“升起来吧!像太阳一样”是乌鲁克的保护神伊楠娜对乌鲁克国王恩美卡所发祝福和赞美之词的一部分。这段祝福与赞美由三个诗行组成:“升起来吧,像太阳一样,超过我的神圣胸膛。你就是我的咽喉的宝石!乌图之子恩美卡,赞美属于你”(《史诗》第102-104行)。《史诗》的中心思想是歌颂以乌鲁克为代表的苏美尔文明,而苏美尔文明取得的成就都是通过乌鲁克国王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之间的“智斗”来体现的。通过伊楠娜之口说出的这段祝福和赞美,集中表达了《史诗》的中心思想。乌图是苏美尔人的太阳神,也是女神伊楠娜的兄长。在《史诗》中,乌鲁克国王恩美卡被描述为“乌图之子”,“金髯人的后裔”,“国家的乌图”(dutu-kalam)(《史诗》第309行),体现了苏美尔早期文明对太阳的崇拜。在《史诗》中,乌图没有像其它支持乌鲁克的神祇那样直接为恩美卡出谋划策,但是他对恩美卡的佑护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摘取能够体现《史诗》中心思想的诗句之首作为标题,不能不说是一种非常恰当和独具匠心的选择。另外,拱玉书教授于2001年出版的第一部中文学术专著(此前已经出版两部德文学术专著)《日出东方——苏美尔文明探秘》,在标题的设计上显然采用了相同的构思。今日之《升起来吧!像太阳一样》与五年前面世的《日出东方》前呼后应,构成苏美尔文明研究史上的“太阳”二重奏。对那些对世界古代文明感兴趣的中国读者来说,这是两顿不可多得的文化盛宴。 对史诗《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的整理和研究始于20世纪30年代末,半个多世纪以来,这部作品一直得到西方亚述学家的关注,而在国内,由于亚述学创立时间短暂,尚没有相关论著问世。《史诗》的出版可谓是拓荒之作。 《史诗》正文部分分为五章。第一章论述了与《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史诗研究相关的问题;第二章主要从历史学和考古学的角度讨论了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和主要地点以及作品中涉及的一个重大问题:楔形文字的起源问题;第三章从修辞学的角度分析了作品中采用的主要修辞手段;第四章从文献学的角度解析了史诗中反复出现的一个重要的概念“me”;第五章提供了该史诗的音译、汉译和注释。此外,该书还附有附录和索引。 西方学者的相关著作,目的是对作品进行文本整理、语言诠释和现代语言翻译,而《史诗》的重点在于对文本进行新的阐释和解读,同时以文本为根据对相关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和某些概念进行新的阐释和解读。拱玉书教授是一位亚述学家,师从德国亚述学和苏美尔学大师D. O. Edzard教授多年,在苏美尔语文献解读,特别是在楔形文字的说文解字方面造诣颇深,已经出版了多部专著,其中包括两部德文专著,在国际同行中享有很好声誉。他的新著处处体现出他的这种学术背景和博深的学术功底。 亚述学家在职业性质上讲属于文献学家,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整理、编辑和解读古代文献,包括对文献进行音译、翻译以及对文献做语法、词汇方面的分析,并以文献为依据发掘历史,解读历史,再现历史。这已经成为一种公认的行业规则,一种行业传统或习惯,或是一种学术风格。在绝大多数亚述学家严格地把自己限制在专业范围之内,不屑于或者不愿意对文本做理论探讨的时候,阿斯特(B. Alster)成为亚述学界的“一匹黑马”。在1972年出版的《杜木兹之梦》中,阿斯特把西方古典史诗研究领域的帕里-洛德(Parry-Lord)的程序(formula)理论运用于苏美尔文学研究领域。阿斯特的大胆尝试引发了苏美尔文学研究领域中运用现代文学理论对苏美尔文学进行重新阐释的潮流。[2] 毋庸置疑,在亚述学发展的早期阶段,对文献的整理、编辑和解读是亚述学者们面临的首要任务。但是,随着学科的进一步发展和大量文献的整理和解读,如今有必要对现有文献进行多视角的理论分析,以更好地理解文本,理解产生这些文本的古代文明。拱玉书教授的《史诗》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作者在对《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史诗进行文本解析的过程中,一方面严格遵循亚述学家的行业规范,对该史诗的文本进行音译、翻译和注释,另一方面对文本进行多视角的分析。这成为该书的一大特点,使该书成为兼具学术性、资料性和文学赏析价值的著作。 正如《史诗》作者在前言中所述,每当论及一个问题,作者都首先对该问题的研究史进行全面考察,然后提出自己的观点,体现了作者严谨的治学态度、深厚的学术修养和独特的思考方式。以苏美尔文学作品的匿名现象为例:对于绝大多数苏美尔文学作品不署名的现象,哈洛(W. W. Hallo)教授认为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苏美尔人把文学创作,或者说故事来源,归功于洪水前的七个“智者”;二是他们把文学创作归功于神。兰伯特(W. G. Lambert)教授则从另一个角度提出,苏美尔文学的口传性和民间性决定了无法考证文学作品的原创作者。《史诗》作者另辟蹊径,提出匿名现象的另一个可能原因是苏美尔人对“书写术”(nam-dub-sar)的定位。在苏美尔人看来,“书写术”是各种手工技术之一,而书写的人被视为“书匠”,无异于木匠、铁匠、瓦匠等技工。工匠们的产品自然不需要署名。[3] 在《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中,恩美卡的使者四次出使阿拉塔。每次出使前,恩美卡都亲自向使者口授使命,使者当着国王的面把这些话复述一遍并记在心里,到阿拉塔之后再把这些话转达给阿拉塔国王。头三次,使者都顺利完成了这样的任务,但到了第四次时,恩美卡滔滔不绝,讲了很多,结果“使者嘴沉重,不能复述之”。于是,“库拉巴之王揉了一块泥,犹如泥版,把言词写在上面。此前,把言词写在泥(版)上的事情从未见。现在,就在那一日,就在那一天,事情发生如这般。”针对这段描述,西方学者都认为作品阐释的是恩美卡发明文字的历史背景,恩美卡就是楔形文字的发明者。拱玉书教授依据大量文献证据批驳了这种观点。他的结论是,这段话只是告诉我们是谁首次把楔形文字写在泥版上,并把它用于外交场合,而不是告诉我们是谁发明了楔形文字。在苏美尔人眼里,世间万物,包括人,都是神创造的,文字当然不能例外。[4] 该书专辟一章用来讨论苏美尔人的一个重要概念“me”。针对亚述学家多把me翻译成“神职”或者“神力”,拱玉书教授提出,me的概念远远不止于此,它包罗万象,既包括形而上的“道”,也包括形而下的“器”,是苏美尔人对人类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取得的成就的高度概括,在不同的文献背景之下具有不同的含义。[5] 这个解释为我们研究苏美尔人的哲学思想开辟了新的蹊径。此外,许多问题都是作者首次提出和进行思考的,如史诗中“省略”、“程式语言”和“变化”等修辞手段的运用,在此不一一枚举。 史诗中阿拉塔的地理位置是许多学者关注的焦点。拱玉书教授从《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史诗文本出发,充分发掘文本中暗含的有关阿拉塔的信息,从中探究阿拉塔的所在。史诗自然不等于历史,但史诗中的历史未必不真实。在考古学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充分发掘史诗中的信息,应该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德国考古学家谢里曼曾经依照《荷马史诗》的记载发现了特洛伊,将来未必我们不会根据这首苏美尔史诗的描述发现一个尘封的文明古国阿拉塔。 《史诗》作者在翻译时采用“信”、“达”、“韵”的原则,主要依据楔形文字原文,同时参照多种西文译本。据《史诗》作者观察,《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史诗是韵、散结合的产物,[6] 因此,译文亦采取韵、散结合的形式,逢韵韵译,逢散散译,译文准确流畅,雅俗共赏。试举几例,可见一斑。史诗的第269-273行是排比句,一句一义,层层递进,但每个诗句的尾字都相同,即同字同音,按照苏美尔语的诗韵特点,这一组诗文构成了韵文。因此,《史诗》作者亦将其译成韵文:“仿佛乌图神,黄昏归天宫;仿佛一个人,脸上血淋淋;仿佛伊楠娜,太空之至大;仿佛人一个,容光恁焕发;仿佛山中木,交叉拦去路。”这个译文既忠实于原文,又体现了原著中的排比和韵律,读来琅琅上口,妙趣横生。又如,史诗的第347-350行也是韵文,构成苏美尔文学作品中特有的ABCA的韵式。作者按照汉语的诗韵习惯将之译为“他如此这般发完话,使者奔向阿拉塔。其足卷起路上尘,卵石相撞响吱嘎。”完全体现了作者“信”、“达”、“韵”的翻译原则,音韵和谐,通俗流畅。再如,第158-159行的“夜幕下,要像南风一样挺进。烈日下,要像露水一样蒸发!”第161-162行的“披星戴月夜里走,顶着烈日白昼行”,都是史诗中可以顺手捻来的佳句。可见,《史诗》的作者在翻译上下了一番苦功,可谓字斟句琢,独具匠心。众所周知,翻译不易,翻译诗歌更难。把古代诗歌翻译得如此传神达意,不仅要求译者精通原典语言,而且要求译者本身具备很高的文学修养。据了解,拱玉书教授非常喜爱唐宋诗歌,尤其喜欢五言绝句和七言绝句。他不仅喜欢读诗,而且也喜欢自己写诗。他虽然没有发表过诗作,但他的诗很有韵味,意境不凡。试举一首题为《未名奇观》的诗为例。诗是这样写的:“神鱼奇舫出平湖,劲松垂柳绕曲岸。更奇亭亭博雅塔,下连水府上通天。”在此,“神鱼奇舫出平湖,劲松垂柳绕曲岸”言北大人才济济,而且,这些云集北大的学者犹如“神鱼”、“奇舫”、“劲松”、“垂柳”,个个出类拔萃。接下来的两句言北大更有顶天立地的学术大师,通古博今、学贯中西。表面上作者是在写景,而实际上是在抒怀。短短四言,区区二十八字,把北大的学术风貌表达尽致,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北大的亲和爱,以及作为北大人的自豪。由此可见,《史诗》译文中的美文佳句并非偶然,而是建立在深厚的文学积淀和文学修养上。 史诗的翻译虽然借鉴了前人的成果,如雅各布森、[7]科恩[8]以及凡斯提福特的译文[9]等,但仔细比较便知,史诗的译文独具特色,不同于他人之处不胜枚举。正如贾可诺夫(I. M. Diakonoff)所说的那样,“有多少苏美尔学家就有多少苏美尔语”。[10] 这并不是说,翻译苏美尔语文学作品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想怎么译就怎么译。而是说,苏美尔语语法、句法和词汇方面都有一些可容纳不同解释的空间,精通苏美尔语的学者往往从不同角度,利用不同佐证,对同一个句子做出不同解释。这种不同解释,即不同的苏美尔语,体现的是学术深度和水平高度,并非人人都能做到。《史诗》的作者做到了。因此,说“随着此书的面世,学术界将增加一种‘苏美尔语’”[11]毫不夸张。这再次体现了本书的学术贡献。 批判地将苏美尔文学作品译成汉语,这在国内尚属首次。作者在翻译的同时,为读者提供了大量的注释,内容之翔实,考证之严密,使读者在欣赏史诗的同时,更加深入地了解了有关这部史诗的苏美尔文明的方方面面。 人非圣贤,岂能无过。本书作者自然也不例外。《史诗》第254页上数第三段第9行写道:“……其它都是对称词,但对称不是相当,‘abzu’与‘Eriduki’是神庙与城市的关系,后者包括前者,前者有时可以代替后者。”其中的“相当”疑是“相等”之误,即“abzu”与“Eriduki”在词性上以及在出现的位置上都对称,但二者并不相等。像这样的笔误在电脑有时帮倒忙的今天——“相当”可能就是在电脑上打“相等”时错输一个拼音字母造成的失误——应该难免,然而,这样的笔误在《史诗》中很少出现,再想找到第二例已经很难。 《史诗》是拱玉书教授“苏美尔——阿卡德神话史诗文化渊源与文学特征综论”这一远大研究设想的组成部分,也是他的系列写作计划的发轫之作。我们期待拱教授有更多这样的“个案”研究问世,为如饥似渴的苏美尔文学爱好者再造盛宴。 最后,请允许我代表《史诗》的读者对作者的辛勤耕耘和为此付出的心血表示衷心感谢。 [1] 这九部作品分别是:《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恩美卡与恩苏克什达纳》、《卢伽尔班达与恩美卡》、《卢伽尔班达与胡鲁姆山》、《吉尔伽美什与阿伽》、《吉尔伽美什与胡瓦瓦》、《吉尔伽美什、恩启都与阴间》、《吉尔伽美什与天牛》和《吉尔伽美什之死》。 [2] 拱玉书《升起来吧!像太阳一样——解析苏美尔史诗<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昆仑出版社,2006年(以下简称为拱玉书2006),第45-46页。 [3] 拱玉书2006,第18-21页。 [4] 拱玉书2006,第170-172页。 [5] 拱玉书2006,第294-302页。 [6] 拱玉书2006,第37页。 [7] Th. Jacobsen, The Harps that once… ——Sumerian Poetry in Translati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New Haven / London,1987,pp.275-319. [8] S. Cohen, Enmerkar and the Lord of Aratta, (宾夕法尼亚大学博士论文,未正式出版)1973。 [9] H. L. J. Vanstiphout, Epics of Sumerian Kings, The Matter of Aratta,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 Atlanta 2003,pp.40-96. [10] 拱玉书 2006,第39页。 [11] 拱玉书 2006,第39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