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古典学者Wilamowitz的著作Geschichte der Philologie(1921年,1927年第三版)有了中译本,这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近年国内学界对于西方古典文学与历史的重视提高了,似乎“言必称希腊”为一种时尚,然对于西方人研究他们最正宗的古代传统的学问,可惜还没人认真去翻译出一部学术史来。以英语世界(作为第一通行语言,翻译和著作两方面都考虑进来)目前还不算过时的古典学术通史之著作言,除了Wilamowitz此书的英译本之外,尚有两种比较重要的书,一是英国学者Sir John Sandys的三卷本A History of Classical Scholarship(1908年,第1卷在1921年出版的第三版为最终定本),另一是德国流亡学者Rudolf Pfeiffer的History of Classical Scholarship(1968-1976年)。Sandys的著作详赡渊博,可谓是20世纪初叶对以往各个时代古典学术成就的总录,在当时还曾对拜占庭和中古时期的论述以及对东方世界的涉及而备受赞誉,虽时过境迁,问题意识和文献考辨已显老态,但尚无可以取代其地位者。而Pfeiffer的著作精要妥洽,尤其以希腊化时期亚历山大里亚学派的研究受人瞩目,可惜他的著作没有写拜占庭和中世纪的学术史部分。除此之外,像德国学者Gudeman的英文版Outlines of the History of Classical Scholarship(1902),比其後来的德文版定本形制上偏小些,但这是一部提纲或称为书目简录。其他分国、分时代、分学派的学术史甚多,则不能详述。 Wilamowitz此书是简略的“史论”体,尤其是略古详近,头20页便将文艺复兴以前的学术史交代完毕,他在书中提及,其“史论”下所汲取的“知识”多取自前揭Sandys著作,但他显然比Sandys更有自己独到的见地(Pfeiffer即批评Sandys书中缺少主脑,而称许Wilamowitz好恶分明,臧否得痛快)。他对早先的史事始末和学者生平大多不会具体展开谈,以印象和直觉去做点评,这对于大学者而言是一种功力的体现。如中译本第15页谈罗马帝国时期“拟古”风气下的语法学著作家,在Sandys著作中被津津乐道或啧啧称赏的,落到Wilamowitz眼中便只有一句讥诮之言了;又如第26页谈古代典籍传承,若是同样熟悉那些背景知识的人便可领略论者的欣悦情意。而对于少数的大学者如Scaliger、Bentley及19世纪之学人,却又不吝笔墨,以彰显其成就。其中对Bentley学术生涯的论说,竟可能要比Jebb以此为论题所写的Bentley一书涉及的范围还要广(见英译者注释319),足见Wilamowitz之学力与论才。 然而在学问功力之上,还有德国学人的一股精神,存在于此书的字里行间。此精神围绕着Altertumswissenschaft(古典学)一词展开,这个词是19世纪德语新发明,将一切古代世界相关的学科统称为古典学。Wilamowitz相信学术的认真精神会帮助我们复活已经逝去的世界,而这种复活的意义在于唤醒情感和理想,为现在和未来的时代注入古人曾有过的生气与活力。为何孜孜不倦地校雠异文、训诂古音?为何历尽艰辛地发掘古迹、誊录碑铭?为何要将古人遗献,哪怕是只字片语的残篇零简视如珍宝、集掇成册?就此而言,虽Altertumswissenschaft一语为新造语,但就其精神而言,绝不仅限于19世纪以后,亦绝不限于日耳曼之学术界。事实上,此书德语原题中的philologie更能说明这种精神传统,这其中有一翻译上的尴尬,因为英语中的philology是从德文法文中借来的,它往往和linguistics混淆不清。一般说来,philology译作“语文学”,以区别于“语言学”。欧陆学界的philologie有一古老来历,即古希腊文的φιλολογία,字面上解为“对言辞的爱好”、“喜好修饰文词”,最早见于柏拉图。而使之成为学问、学术之代称,并以φιλόλογος(语文学家)自居的,则是在亚历山大里亚的博学之士Eratosthenes开始的。此後拉丁语世界也出现了philologia和philologus,嗜好文词,信而好古,学术精神推动着知识的发展和分化。西元5世纪时,Martianus Capella写了部梦幻传奇般的寓言体语法学著作,在中古早期学校教育中占有重要地位。这部书叫《斐萝萝嘉与墨丘利之联姻》de nuptis Philologie et Mercurii,司掌传达和解释的神使墨丘利发愿求一妻子,日神极度称荐了一位睿智无比的少女,名为斐萝萝嘉Philologia。新娘被引领至神界,显形为言辞之女神,七位伴婚少女,分别是语法、逻辑、修辞、几何、算术、天文学和音乐,这正是中古人文七艺的人格化身。可见“语文学”作为一切学问之始的地位已经深入人心。F. A. Wolf在1777年立志要做一名“语文学”专业(当时无此专业)的学生,从此方发展出近代意义上的这门学科。虽说,时代发展了,碑铭钱币、考古文物、纸草文献,都可提供给我们更多的资料,纸上之学问有赖于地下之新材料者日益重要,但是以训诂、考据学问支撑的φιλολογία之精神未可磨灭。惟是故,不仅Wolf对之情有独锺,时至Pfeiffer成书之日,他在前言中依然标举的是philologia perennis(永恒的语文学)。著名的美国公共知识分子Said曾著有一篇《回到语文学》的文章,乃是生前对他本民族的醰醰旧学最後的深情一顾,正可谓东海西海,心同理同也。 译者系西学名家陈恒先生,著译成果很多,且热心于组织学术翻译事业。此中译本包涵着他的趣味与怀抱,令我们十分感佩。但翻译中存在一些瑕疵,主要集中在人名绰号、教会神职、典籍题名和学术术语上。下面列举一些值得商榷或修改的: 【人名、地名类】Georgius Choeroboscus当译作“豢猪者”乔治、Thomas Megister宜译作“大师”托马士,Monte Cassino翻作卡西诺山,与蒙特卡罗无关; 【术语类】patriach当译作“宗主教”;prosodic不是“做诗”;而是“作诗”之法,epigram可译作“警铭诗”、“隽语诗”,未必是“铭文”;“花园学派”宜还原作伊壁鸠鲁学派,否则上文的Stoa也该译为“柱廊学派”; 【题名类】品达的著作当是《奥林匹亚颂》和《皮提亚颂》,与当地民人无关;Photius的Bibliotheca不是文献目录学的《书目》,而是百科全书性质的类书,故而可译为《群书集缀》;Aratus Latinus不是《阿拉图斯拉丁语》,而是《拉丁语译本阿拉图斯》;Hisperica Farmina当译为《西方演说录》,其中Hisperica是由爱尔兰古名Hibernia组合其他拉丁语词而成,大意是“西方之岛”;亚历山大里亚的机械学家Heron的Automata当然不会是《机器人》,而应该是《论自动机械》;亚理士多德在拉斐尔画中手拿的是《伦理学》Ethics,而不是《论理学》;Scaliger编纂的Triumviri amoris译作《三种爱情》不合适,此书是Catullus、Tibullus和Propertius三人的情诗集,应译作《情诗集三种》之类才好;Theophrastus的Characters是开启后世英语小品文的《素写集》;将Scriptores historiae Augustae译为《奥古斯都历史铭文》显然不对,可按照王涣生的译名作《皇史六家》;Statius的Silvae乃是《诗草》(周作人)或《诗林》(钱锺书),而不是《杂录》;Lexicon Cantabrigiense应译作《剑桥藏本辞书》;众多的Anecdota,都属于文献辑录,类似我们中国的《汉魏遗书》,而不是轶事汇编;Elogium不是随笔集而是选集;Plutus惯例译作《财神》;Homeric Hymn是荷马风颂诗,不是荷马自己的作品;Lexicon Technologica不是《技艺辞典》,而是《类推法词语汇释》这样的书;拜占庭君主的De caerimoniis不是《论崇拜》,而是他编辑的一系列百科全书中的一种《仪礼类书》;《德意志史料集成》,当作《日耳曼史料集成》;Poetae Latini minores不是《平民拉丁诗人》,而是《二流拉丁诗人作品集》;Leonhard von Spengel令人羡慕的著作和艺术品无关,而是亚历山大里亚学派修辞术著作的汇编;西塞罗的De finibus不是《论死亡》,而是《论目的》或从中译本作《论至善与至恶》; 另外译注虽多,但略嫌草率,且有些不能起到补充解释正文的作用。30页译注1与正文不合,91页译注1对Greek Anthology英译版本的列述除loeb本其他都是选本,且大多属于普及性读物;英译本译注也有一些翻译了出来,偶然有些小问题,比如注释24就把Gregory of Nazianzus和Gregory of Nyssa误当成了一个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