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凯撒在《高卢战记》中屡次提到自己有一个强大的对手――日耳曼人的首领阿里奥维司都斯(比如《高卢战记》一卷31节)。这个人的名字是Ariovistus,开头的Ari又可以和arya联系起来嘛!且不管这个名字具体有什么含义,反正他们认为日耳曼人也还记得arya,于是日耳曼人也肯定是“雅利安人”的后代,于是所有的日耳曼人部落,比如后来鼎鼎大名的哥特人、汪达尔人、萨克森人、法兰克人等等,都成了“雅利安人”的后代。(照此办理的还有和原始日耳曼人很相似的原始斯堪的纳维亚人,即维京人的祖先。) 另外,19世纪还有一些语言学者从arya联想到了德语中的Ehre(荣誉)。虽然这种推测缺少实际的依据,但在当时全欧洲人都在寻找自己和“雅利安人”的联系的热情中,这种推测似乎又很得人心,特别是在德国(这种推测今天已被绝大多数学者放弃,包括德国学者)。 为什么欧洲人会这么热衷于和“雅利安人”扯上关系?不要忘了“印欧语系”中的“欧”字。既然当时的学者们认定“雅利安人”是印度人(不含达罗毗荼人)和波斯人的祖先,那么他们当然也应该是所有说印欧语的欧洲人的祖先。欧洲人把寻根的热情都集中在这个“雅利安人”身上了。 在“雅利安人”热的鼎盛时期,连“爱尔兰/Ireland”中的Ire,也被人说成是arya的一种变形。要知道,爱尔兰并没有被入侵不列颠岛的诸如罗马人、萨克森人、诺曼人等等征服,这里居住的是早先的高卢人(即凯尔特人)的后代。把他们也和“雅利安人”挂上钩之后,那么欧洲历史上几乎所有重要的民族都可以说是“雅利安人”的后裔(有关斯拉夫人的联系见后文)。这样,“雅利安人”的后代遍布于从爱尔兰到印度、从北冰洋到印度洋这样一个空前广大的地域内。印欧语系终于“大一统”了。 在这里,19世纪的学者们犯了第一个大错,那就是把语言的演变想像得太简单。似乎用一个词的演变过程(而且这个过程中有很多猜测的成份)就能代表整个语系的演变过程。所有的印欧语系语言,确实可能有一个共同的源头,但这个源头不能仅仅用一个arya来标识。再加上他们把语言和民族的关系也想像得太简单,以为同一语系必然同一祖先,最后导致“雅利安人”被认作印欧语系各民族的共同祖先。这个词的这个含义,完全是后人空想出来的,没有任何语言学、考古学的根据。如果我们能坐“时间机器”回到古代,对古人讲解这一套理论,不要说古印度人不理解,就算自己说自己是“雅利安人”的波斯王薛西斯也不能理解。 由于支持“雅利安人入侵印度”猜想中的Andronovo文化要到1914年才被发现,而19世纪的欧洲人既然已经在《吠陀》里看出了“肤色较白的民族征服肤色较黑的民族”,那么当时的学者们肯定会在欧洲本地寻找“雅利安人”的故乡。因为说到“肤色较白”,谁能比欧洲人的肤色更白呢? 19世纪的欧洲,已知最古老的文化是所谓“战斧文化”(Battle Axe culture,又称“绳纹器文化/Corded Ware culture”)。这个文化存在的时间约从新石器时代晚期到铁器时代早期,即大约3000 BC-2000 BC。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部、波罗的海南岸是“战斧文化”最集中的地区。所以当时的学者认为这里就是“雅利安人”的故乡;他们就是从这里出发去征服西亚、中亚、印度的。 既然19世纪的学者们认为他们已经找到了Urheimat(即“原始印欧人”的故乡),那么接下来他们就认定生活在这个Urheimat――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部、波罗的海南岸――的人们,就是所谓“雅利安人”的直接后裔。从古罗马方面的记载我们知道,从前2世纪开始,日耳曼人一直是生活在这里的。再加上19世纪后半叶正好是普鲁士崛起、德国统一的进程如火如荼之时;而且“雅利安人”作为战士、征服者的形象,似乎从《吠陀》时代起就是根深蒂固了,而日耳曼人的战士形象从古罗马时代起也是源远流长的。于是日耳曼人(或者更准确地说,德国人)被视为古代“雅利安人”的现代继承者。当然,这么“光荣”的事情如果被德国人垄断,其它民族是不会甘心的。比如有些当时英国学者认为古代日耳曼人的一支,即征服英格兰的萨克森人才是“雅利安人”的直接后裔。换句话说,他们英国人才是古代“雅利安人”的现代继承者。不过这种说法始终没有获得“日耳曼说”那么大的支持力度。 现在看来,如果Andronovo文化在19世纪就被发现的话,“雅利安人”直接后裔的这个“光荣”身份,日耳曼人是想也不要想了。 (需要说明一下,英语中的“日耳曼/German”是继承了罗马人对这个民族的称呼,而德语中的“Deutsch”,其实继承的是“条顿/Teuton”。罗马人用“日耳曼/German”这个名称涵盖了很多中欧、北欧的部落,而这些部落自己都是有各自的名称的,比如说“条顿人”、“辛布里人”、“阿拉曼尼人”、“苏威比人”等等。当时这些部落始终没有一个统一的名称来称呼彼此,这些部落也一直在互相征战。可以说,“日耳曼人”作为一个统一的民族,只存在于古罗马人心中。日耳曼各部落的不团结,一直延续了很久。比如9世纪时,同样是日耳曼部落的法兰克人和伦巴底人就彼此打个没完。可以说直到近代以前,“日耳曼/German”这个名称一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16世纪前,英国人是用Almain这个名称――来自于日耳曼部落之一“阿拉曼尼人/Alemanni”――来泛指那些遍布于中欧的日耳曼小国。今天法国人还在沿用Almain这个名称来称呼德国。只是到了16世纪之后,英国人才重新恢复罗马人的叫法,把所有日耳曼小国统称为“German”,主要原因是16世纪时神圣罗马帝国的称号是“Holy Roman Empire of the German nation”。这个称号就是袭用了罗马人的叫法。考虑到19世纪德国的统一,或者说原来一直分散的各个日耳曼部落的后裔们终于团结到一起,形成了一个大的民族,我们可以说,英国人和罗马人的叫法,要比法国人的叫法,甚至比德国人自己的叫法更符合实际。因为只有“German/日耳曼”才能反映出今天的德国是以前所有日耳曼人的继承者,而不单单是“阿拉曼尼人”或者“条顿人”的后代。) 也是在寻找所谓“雅利安人”的直接后裔的过程中,一些19世纪后期的学者们开始寻找所谓“雅利安人”在体质、外貌上的特点。既然说日耳曼人是“雅利安人”的直接后裔,那么古代“雅利安人”的长相,应该和古代日耳曼人最接近。那么古代日耳曼人长什么样呢?当时有两种探寻方法。 一、在Urheimat的现代居民中寻找。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部、波罗的海南岸的现代居民,确实有一些共同的外貌特点,比如体形高大、皮肤白皙,人口中金色头发、蓝色眼珠(即所谓“金发碧眼”)的比例远高于其它地方的居民,所以这些学者提出了一种所谓的“纯粹雅利安人”外貌标准――他们认为那些古代“雅利安人”,即日耳曼人的直系先祖,全部都是身高肤白,金发碧眼的。 二、在对日耳曼人的古代记录中寻找。当时的学者们引用得最多的是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陀的《日耳曼尼亚志》(这本书今天依然是研究原始日耳曼人的重要参考文献)。而其书3节正好有这样的记载:“(日耳曼人)都有凶暴的蓝眼睛、金黄色的头发、高大的身躯”。 这样,以古代日耳曼人为典型的所谓“纯粹雅利安人”,即身高肤白,金发碧眼的这样一个民族,就此被认为是“战斧文化”的建立者。这个假设中的民族就此在19世纪历史学中确立了自己的地位,似乎他们真地在历史上存在过,生活过。当时的学者们普遍接受了这一点。话说回来,如果Andronovo文化在19世纪就被发现的话,这个所谓的“外貌标准”也就不能成立了。因为那样的话,学者们就会去哈萨克斯坦的现代居民中寻找外貌特征了,也就轮不上“金发碧眼”的日耳曼人了。 可是就以19世纪的观点来看,整个印欧语系内部各民族的外貌,也并不全部符合这个“纯粹雅利安人”标准哦!比如南欧的希腊人、意大利人,他们的肤色就不那么白,身材也不那么高,金发碧眼的比例也不大。如果说古代“雅利安人”全都符合那个所谓的“外貌标准”,而他们又是所有印欧语系民族(包括希腊人、意大利人等等)的共同祖先,怎么会出现这种现象?这些学者于是认为这是因为南欧的那些民族,由于和“非雅利安人”――即非印欧语系的民族,比如闪-含语系的小亚细亚各民族、阿拉伯人、埃及人等等――通婚、混血,所以出现了外貌上“不合标准”的现象。 (正是在这种所谓“纯粹雅利安人”外貌标准提出之后,斯拉夫人也和“雅利安人”挂上了钩。因为希罗多德在《历史》的四108,讲大流士攻打斯基泰人的时候,提到斯基泰地区居住着一个民族“布迪诺伊人”,这些人有着“淡青色的眼睛和红头发”。这和所谓“纯粹雅利安人”标准中的“金发碧眼”很接近哦!于是这些学者认为这些布迪诺伊人就是斯拉夫人的祖先,于是斯拉夫人也成了“雅利安人”的后裔了。至于斯拉夫人为什么不是纯粹的“金发碧眼”,这些学者认为那是因为他们和当地阿尔泰语系的民族――比如后来突厥人、蒙古人等等的祖先――混血的缘故。) 接下来,作为和所谓“纯粹雅利安人”外貌标准相对照,一种所谓“非雅利安人”的外貌特征被归纳了出来:比如身材矮小、黑发、肤色较黑等等。正如日耳曼人被说成是“雅利安人”的直接后裔、是所谓典型的“雅利安人”、有着所谓典型的“雅利安人”外貌一样,典型的“非雅利安人”这个角色,历史地落到了闪-含语系的犹太人身上。这一现在看来没有丝毫科学依据的结论,在19世纪后期的盛行,不能不说和欧洲长久以来排斥、歧视犹太人的传统有关。 19世纪后期、20世纪初期,主张“雅利安人是印欧语系各民族的共同祖先”、“雅利安人是征服者,是文明的传播者”、“日耳曼人是雅利安人的直接后裔”、“纯粹雅利安人都是身高肤白、金发碧眼”、“南欧等地的印欧语系各民族之所以不全是金发碧眼,是因为和非雅利安人混血”等等论点的学者很多,其中最著名、影响最大的是生于英国、后入德国籍的张伯伦(Houston Stewart Chamberlain,1855-1927)。(张伯伦的老师就是前面第8项札记里批判希罗多德的“疑古派”历史学家法国人戈宾诺。)他的著作对当时和以后的人们有着很深远的影响,纳粹德国的那一套“雅利安血统论”,几乎可以说就是照抄了张伯伦的著作。而纳粹德国利用“雅利安血统论”都干了什么,我就不多说了。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鼓吹所谓“纯粹雅利安人”的并不仅仅限于历史学者、语言学者,很多欧洲文化界人士都参与了这种“雅利安人”热。比如很多人都知道作曲家理查·瓦格纳就是一个“雅利安人”迷。再有比如科幻小说大师威尔斯(H. G. Wells),曾经也对“雅利安人”情有独钟。甚至连哲学家尼采也在《道德的谱系》中用“雅利安人”大发了一阵感慨。 在这里,19世纪的学者们犯了第二个更严重的错误。由于考古发现的不足,他们认定“战斧文化”是欧洲文明的源头,这并不算不可原谅。即使他们进一步认定Urheimat就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部、波罗的海南岸,把所谓的“雅利安人”放在这里,也不算不可容忍。但是他们马上把体质人类学的那一套身高、肤色、发色、目色等等全部和“雅利安人”联系了起来,还提出了什么“纯粹雅利安人”外貌标准,确实是操之太急。因为当时的生物学、遗传学尚不完善。当时的科学界对人类体质、外貌的理解还很片面。要知道,比如从颅骨的外形来判断人的性格、智力的所谓“颅相学”,在当时还算是得到公认的一门科学,现在这已经是绝对的伪科学了。再后来他们试图把日耳曼人和犹太人,作为典型“雅利安人”和典型“非雅利安人”,在外貌上加以区分,这已经有“种族主义”的苗头了。这种错误让人类付出了几千万人的代价,不可谓教训不深刻。 由于直到今天似乎还一些人不自觉地把“金发碧眼”和“雅利安人”联系到一起,另外“新纳粹主义”似乎有卷土重来的迹象,所以有必要对这个所谓“纯粹雅利安人”的“金发碧眼”神话,进行一次“去魅”。 且不管这个“金发碧眼”标准的建立,完全依赖于把“战斧文化”和“雅利安人”等同起来,而一旦Andronovo文化被发现,这种等同就已经没有意义了。(纯学术的角度上说,1920年代以后,“雅利安人是金发碧眼”这种说法已经渐渐在学术界内部失去了市场,就是因为Andronovo文化的发现。之所以“金发碧眼”神话得以继续流传,完全是纳粹德国宣传机器的影响。)让我们直接从人类体质的外貌特征入手吧。 从生物化学的角度上看,人类的肤色、发色、目色等等,分别是和人体皮肤、头发、虹膜中的色素有关的。 以头发为例,头发的颜色是由3种色素决定的:黑真色素(black eumelanin)、褐真色素(brown eumelanin)、假黑色素(pheomelanin)。如果黑真色素比较多,其它两种很少,则头发的颜色就是黑色;如果黑真色素不太多,其它两种仍然很少,则头发的颜色就是灰色(这种现象在老年人中比较常见,因为老年人由于体内生成黑真色素的能力下降,所以就会发生头发变成灰白色的现象);如果褐真色素比较多,其它两种很少,则头发的颜色是褐色(参考英文中的brunette);如果褐真色素不太多,其它两种仍然很少,则头发的颜色是金色(参考英文中的blonde);如果假黑色素比较多,其它两种很少,则头发的颜色是红色(参考英文中的redhaed、auburn、chestnut);如果假黑色素不太多,其它两种仍然很少,则头发的颜色是淡赤色(和金发很接近,参考英文中的ginger)。 从遗传学的角度上说,现在已知人体的基因信息库中至少有3个基因对控制着头发的颜色,它们分别控制着黑真色素、褐真色素、假黑色素的产生。 有必要回忆一下孟德尔的遗传学定律。他著名的豌豆实验结果告诉我们,基因有显性和隐性之分。豌豆有两种外形:饱满、起皱。而一粒豌豆是饱满还是起皱,是由一个基因对控制的。假设让豌豆饱满的基因是B,让豌豆起皱的基因是b,而且B是显性的,b是隐性的。那么一粒豌豆分别从它的“父亲”、“母亲”那里各自继承到一个基因,组成一个基因对。如果继承到的两个基因都是B,那么这粒豌豆就是饱满的;如果继承到的是一个B、一个b,则豌豆还是饱满的,因为显性的B压制了隐性的b;只有当这粒豌豆继承到的是两个b的时候,它才是起皱的。换句话说,两个都是饱满的豌豆,它们的“后代”却可能是起皱的。因为这两个饱满的豌豆的基因对都是Bb,而后代可能从它们那里分别得到了一个b。 现在的遗传学研究,至少让我们知道有一个基因对决定着头发是褐色还是金色(即,这个基因对决定着褐真色素是大量产生还是少量产生),其中让头发是褐色的那个基因是显性,让头发是金色的那个基因是隐性。如此一来,很有可能父母亲都是褐色头发,子女却是金色头发,正如上面豌豆的例子。这种现象在实际生活中也经常出现。这种现象对于所谓“纯粹雅利安人”标准,是一个决定性的打击。因为按他们的标准,褐色头发的父母都不是“纯粹雅利安人”,他们的子女却成了“纯粹雅利安人”。这个“纯粹”又“纯粹”在哪里呢?(关于头发颜色的研究可以参见这里。) 类似地,眼睛的颜色也是由虹膜中黑真色素、假黑色素的数量决定的。而且也是由类似于头发颜色的基因对控制的。2006年,科学家曾经观察到了一对深棕色(即我们通常所说的“黑色”)眼睛的父母,其后代却是蓝眼睛。“纯粹雅利安人”标准又该怎么解释这个现象呢? 另外,人类的肤色、发色、目色,要比孟德尔的豌豆复杂得多。决定头发、眼睛颜色的基因对,并不像决定豌豆外形的基因对那样,是所谓“简单决定”(Simple dominance),而是“不完全决定”(Incomplete dominance)。也就是说,同时有好几个基因对(但都是同一类)一起来决定头发、眼睛的颜色。假设有4个决定头发是褐色还是金色的基因对,一起来决定一个人的头发的颜色,那么从4个基因对里的8个基因全部是褐(BBBBBBBB),到4个基因对里的8个基因全部是金(bbbbbbbb),一共有9种可能性,其结果就是人的头发从很深的褐色,到非常浅的金色,出现了各种中间色彩。而豌豆要么是饱满的,要么是起皱的,不会有中间形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