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目 1、光荣属于希腊,伟大属于罗马 2、灌木和海中闪闪发光的鱼 3、用剑写的历史 4、人一开窍,便无净土 5、记得曾在古希腊的握手 6、以神话作见证 7、古希腊旅途的另几个身影 8、带回曙光散布出去的紫色花儿 9、清澈纯净的流水和淡酒 10、你们这队歌声甜蜜的少女 11、黄金与皇权下的诗人 12、分手的时刻到了 13、一切学问都不过是回忆 14、风流的闪电照亮了光荣 15、女王就该死得从容 16、君主就该死得自重 17、君负文艺,文艺负君 18、宁静而恍惚的帝王心灵 19、留给妻子一卷农书 20、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 21、上帝与地球的风流结晶 22、向左边的希腊挥一挥手 1、光荣属于希腊,伟大属于罗马 古希腊、古罗马,与吾邦《诗经》所代表的西周至春秋一起,是我最神往的初生天地;“光荣属于希腊,伟大属于罗马”,是我收集这方面书籍的总题识。 这两句诗出自奇才爱伦?坡的《致海伦》,但却是一个绝佳的误译。它们与原诗句子结构有出入,手头另几个译本皆非如此(曹明伦译的三联社两大册《爱伦?坡集》作“已令我尽赏/从前希腊的华美壮观/和往昔罗马的宏伟辉煌”,名家李文俊则译作“带我/回到希腊的熠熠光华/和古罗马的气魄”,等等)。忘了在哪里看过,有人曾指出这译文已非作者的原意及其诗的风格。不过这并无碍我的喜爱和它们的流传。我最早看到的,是中国青年出版社《剑桥艺术史》的《希腊和罗马?中世纪?文艺复兴》分册(一九九О年一月一版),在苏珊?伍德福特著、罗通秀译的“希腊和罗马”卷首,题引了此诗,即作此译,一见神迷。从该卷《导言》和《结束语》反复出现这两句话来看,我怀疑是出自苏珊?伍德福特或其所引的英译,而为罗通秀转译,遂有了钱钟书说的翻译途中的损伤。但,管他呢,与爱伦?坡无关又何妨,就算是英或中译者的再创造吧,却是与古希腊、古罗马精神风貌极为契合的大手笔,文句里的那种气派、气魄、气象、气度,我一直为之激动地喜欢。也正因其至为简洁、传神,自此传播,如湖南美术出版社早几年出的一套“失落的文明”丛书,里边徐庆平等著的古希腊、古罗马两种,即迳题为《光荣属于希腊》、《伟大属于罗马》。(古文明的普及读物鱼龙混杂,我对这两本书的水平并不抱奢望,购之就仅仅因其书名与我心意相通。另外,作为滥觞的那本《剑桥艺术史》,是我大学年华最后的美好记忆之一,不说内容和那诗句,仅其印刷用纸、大量图片,在当时、尤其对一个穷学生而言就称得上精美奢华,囊中羞涩而又心动挂牵,最终舍弃了其他一些书购之,那油墨书香在最后一个夏天散发着,让我陶醉。) 爱伦?坡所致的海伦,是“爱琴时代”“迈锡尼文明”的著名神话传说。那场真真正正惊天地泣鬼神的特洛伊战争,有西方文艺史上第一位天才荷马留下两部史诗记述之,《伊利亚特》、《奥德修纪》,这两部西方文学最早的壮阔吟唱,是对古希腊的史前史之记忆,也是古希腊文明开端的成果,历来中译不绝,傅东华、徐迟等皆曾为之。我书架上的前者是陈中梅译本(花城出版社),译者认为,该书“所触及的一个最根本问题是人生的有限和在这一有限人生中人对生命和存在价值的索取”,“首先教我们看到……人生的渺小和伟大。”后者则为杨宪益译本(中国工人出版社),译者特意不采用与原著对应的诗体译法:“原文的音乐性和节奏在译文中反正是无法表达出来的,用散文翻译也许还可以更好使人欣赏古代艺人讲故事的本领。”——这是“知”与“智”的通达了。 2004年2月24夜 2、灌木和海中闪闪发光的鱼 架上几部后人所著的古希腊、古罗马文化史,都有些特别的意思。 英国人吉尔伯特?默雷的《古希腊文学史》(孙席珍等译,上海译文社),是我十多年前从报上的折价书目看到,在未知其详的情况下邮购的。买回来后随手一翻,就看到书里这么一段:“恩拍多克利在回忆自己所经历的生活时说:‘我曾经是个青年、少女、灌木、海中闪闪发光的鱼。’”这句话是那么“古希腊”,当下欢喜不已;而著者的慧眼引用,也让我顿生好感。后来见苇岸说,这是他“读过的最引人、最富文采的一部文学史书”,“它有古代作家的朴素与智慧和现代作家的精确与机智。”更证实这偶然所得没有买错,本是贪便宜不妨一聚,却有意外之喜,乃购折价冷门旧书的一大快事。 《古希腊风化史》([德]利奇德著,杜之等人译)、《古罗马风化史》([德]奥托?基弗著,姜瑞璋译),属于辽宁教育出版社前几年推出的一套西方风化史丛书。风化者,性生活也,“照顾到社会风气”而取此文雅书名。但其实在古希腊、古罗马人那里,性与爱与社会生活,是相连并生的。《古希腊风化史》说到:在人生无常、抓紧此世的思想背景下,古希腊思想家“都承认人们拥有享受声色欢娱的权利”,乃至“认为一切骄奢淫逸的酒色之徒均为品格优秀心胸开阔之辈”;“古希腊人把性爱当做正常之事的态度既纯朴又自然,甚至到了现代人几乎难以想象的地步”;“他们的最高理想是‘身心俱美’。” 这一理想,他们确实达到了,后人却只能止于“永远钦佩羡慕”。两书均由王以铸作序,强调认识古希腊、古罗马的意义,“曾有人以言必称希腊罗马讽刺洋教条,其实我们哪里有条件言必称希腊罗马”,还是应“老老实实地补上这一课。”这话很有见地,然而别说中国人,就算今之西方,也永不可能回复那种身心的坦荡高迈了。 我指的不止是性爱。事实上,远古最令人向往的是其整体性。“古希腊文化的各个组成部分都植根于、并最初起源于性爱”;反过来,这两部以性爱为主要探讨内容的书,也就要用大量专章论述牵连所及的“文化的各个组成部分”:古希腊、古罗马的人生观、宗教、哲学、文学、戏剧、舞蹈、运动、衣饰、节日习俗等等(因而它们不止是“性史”,还是独特的文化史)。同样,前述那本《古希腊文学史》,在文学之外也兼及历史、哲学和其他自然科学。——所研究的主体如此多样统一,论著也就不得不如此可喜地旁逸斜出。 这是今人不可再至的境界:整体地各方面都得以酣畅发展的古希腊、古罗马人,他们既是青年也是少女,同时是灌木和海中闪闪发光的鱼。 2004年2月25日上午 3、用剑写的历史 古希腊最为人瞩目的头一件大事,便是特洛伊战争。此后的繁荣富庶,也总伴随着战火干戈,古希腊、古罗马人写的史书,即大多与战争有关。 堪称“源头之书”的希罗多德《历史》(王以铸译),是世界上最早一部历史著作,记述公元前六至五世纪波斯与希腊的战争。那一仗,希腊人又像特洛伊战争一样打赢了,使其国力壮大,经济、文化大大发展。国际问题专家陈乐民曾向大学生推荐此书,理由是“两希文明”(希伯莱与希腊)乃欧洲文明之源头,但源头还有源头:两河流域;而希罗多德就对这地方远古的文化状况作了迷人的描述——按:希罗多德被视为荷马的传承者,此书富于文采,是历史与文学的美好结合;另外希罗多德被称为“旅行家之父”,以其广博见闻和无所不录之笔,留下大量史料——从中可看到两河流域文化如何影响希腊云。这使我想到至今余波未息的伊拉克战争,美国悖论地用战争强制推广民主等“新文明”,还之以影响。他们在改写历史、倒写历史,其实到底仍是在重写、“复写”历史。太阳底下,并无新事。 马克思说过:“希腊内部极盛时期是伯里克利时代,外部极盛时期是亚历山大时代。”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谢德风译)和阿里安的《亚历山大远征记》(李活译)便分别对应之。前一书记述的是内部极盛时期的转折点:公元前五世纪的伯罗奔尼撒战争战争,使希腊由繁荣走向衰落,以雅典投降、帝国摧毁告终(被作者推崇备至的伯里克利在战争开始三年后去世)。后一书所记的亚历山大,虽是马其顿人,属于反客为主的“外藩”(类似蒙古建元、满族建清),但其公元前四世纪的征服波斯,乃希腊化的过程,无疑仍可算希腊的胜利。在写法上,相比起希罗多德《历史》的优美和恣肆,两书皆紧扣主题、简洁无华、朴实节制,后一书甚至被赞为“不用夸张笔法就夸张了亚历山大”。——不过,亚历山大以短促的生命和不多的部队建立起广阔得令人吃惊的帝国,本身已是人生的“夸张”。写《希腊罗马名人传》的古希腊作家普卢塔克说:“在他之后,一切都跟以前不同了。”这话除了是对当时社会政治情况的概括外,还可理解为一种感叹:二三十岁而建此辉煌功业,后无来者,人的生命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传奇了。 即使名声更著的恺撒,也非这般少年英发……古罗马人的战争史,留待下篇再谈吧。 2004年2月25日—27日 4、人一开窍,便无净土 上一篇略谈了古希腊人写的历史著作。古罗马人留下的史书,有塔西佗的《历史》和《编年史》、阿庇安的《罗马史》等等,而以《高卢战记》、《内战记》最为特别,因为这是恺撒大帝亲撰的征战记录和回忆。两书分别记公元前一世纪征服高卢和与庞培作战的事迹,《内战记》因恺撒被刺杀而未终卷,这里要讨论的是完整的《高卢战记》。非关内容,而是写法。 这是译者任炳湘在前言中的意见:恺撒谦逊地把这部书自称为“随记”、“手记”,“表示不敢自诩为著作,只是直陈事实,供人参考而已”。他以第三人称称呼自己,“通篇都用异常平静、简洁的笔调叙说战事的经过,不露丝毫感情,既不怪怨他的政敌,也不吹捧自己”,“叙事翔实精确,文笔清晰简朴”。当时的文学家西塞罗也赞扬它的“朴素、直率和雅致”。——然而,这些“以极坦率的胸怀、不加雕饰地随手叙写”所展现的朴实,是恺撒出于政治考虑而刻意追求的效果,“许多叙述看来似乎漫不经心,实际上却是有为而发的”,他是在政敌环伺、流言疑虑中,有意以这种坦率、平静来达到为自己辩解的目的。 钱钟书反复强调过自传和回忆录的不可信,于此又得了一个根源性的佐证。谦逊、平静、简朴、雅致、直陈事实、不加雕饰地随手叙写……是传统道德的优点,也是我喜欢的文风。然而读了译者的分析,不禁索然。我倾慕古希腊古罗马,除了其开天辟地的光荣伟大外,还因为那是人之初,是原始、淳朴的净土。却原来,那一切在当时就曾被利用作狡狯的手段。说什么“人心不古”,古人已有此心计。陈村有文题曰:“人是怎样变坏的”,而其实,人一早就坏了。在这个意义上,我有点恨洞察的译者,在我读正文之前先揭穿了内情。或许,这是译者(和一切这样的研究者)以今人之心眼度古人之坦荡?情愿是这样,但我知道并不,因为我明白:人一直都是坏的。人一开窍,便无净土。 顺便一提的是:这些古希腊、古罗马人的史著,均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其“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收入一大批古希腊、古罗马的著述(包括后人之作),不独立一类而最成系统。这套封面洁白、装帧大方、朴素而庄重的丛书,除了译述水平的保证外,其体例之规范、编辑之严谨、附录之完善、交代之清楚也极令人感佩,如《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塔西佗〈编年史〉》等,译者于作者生平及其著作内容、版本等细致分析介绍,附有大量注释、各种图表、索引,详备之至,诚出版业一大功德也。 2004年2月25日—27日 (注:该专栏刊于《南方都市报》,间中不时有个别删改,以本篇改得最足以称谢:我原取题《人开窍了》,编辑易为此题,很好。因为是从我文中一语取来的,我也就不客气作为“定本”的题目吧。) (责任编辑:admin) |